大家早一步攔住女人。
她痛不欲生,哀號著。
女人那極度不甘和揪心的悲嚎,讓鍾有成更加傷痛,心想:
"你們就這樣丟下我了嗎?只剩下我一人?小時候為了給爸媽爭一口氣,用功讀書,長大后出社會賺錢。現在你們走了,我還有什么努力的目標?"
他頓感失去了奮力拚搏的動力。
還有什么好追求?我的人生簡直一無是處,沒有意義了。
招魂法事持續著,法師喃喃唱誦佛號。
他覺得躁郁不安,很想脫隊離開,一眼瞥見招弟,心想:"招弟更慘啊,國小還沒畢業。"
他心里起了莫名的情緒:"這孩子,在爸媽生前幫了不少忙,看來也沒有其他親戚。"
他心中有了一番想法。
臨時收容所。
招弟找到張老師:
"老師。我爸爸在銀行有一筆存款,但是存折跟印章都找不到了。怎么辦?"
"那容易。我帶你去戶政事務所拿證明,再去銀行補辦文件。"
銀行專員告訴招弟:"薛先生在這個月十號,提領了五十萬的現金。現在賬戶里還剩下十萬塊。"
招弟告訴張老師:"爸爸說過,他存了一筆錢準備在臺北買房子做生意,有可能跟買房子有關。"
"我們去地政事務所查看看。"
地政事務所的專員告訴招弟:"并沒有登記在薛文華或是紀曼云名下的房子。"
"那薛招弟,薛凱翔,薛文芊呢?"
"......也沒有。"
招弟毫無頭緒。
張老師問:"看來房子還沒買上,會不會放在家里?"
招弟欲哭無淚:"那不是沖到大海,就是變成一堆爛泥了。"
張老師暗道:"老天也太無情了。"
他安慰招弟:"十萬塊也不是小數目啊。可以在北投買二十多坪的房子啦。"
"也只能這么想了。謝謝老師。"
"你要不要暫住我家準備半年后考師專?我跟你師母談過了,她很樂意照顧你。"
招弟心想:"如果不去老師家,就要被送去育幼院了。"正猶豫著,遠處傳來孫沁越的聲音:"招弟。招弟。"
張老師循聲望去:"孫沁越全家要離開了,你去跟他道別吧。我們晚點再談。"
張老師離去后。
孫沁越行色匆忙奔到招弟面前。
"你的行李呢?沒關系。先借姐姐的,到臺北再讓媽媽幫你買。"
"早跟你說過了。我不跟你去。"
"為什么不要?"
孫沁菲來了。
她問招弟:"你真的不跟我們走嗎?"
孫沁越取出紙本在上面寫住址。
招弟:"姐姐。再見。謝謝你之前常送我巧克力球。"
孫沁菲:"你也幫我很多啊。"說著脫下手表,戴在招弟手上。
招弟想脫下手表:"我不能……"
孫沁菲制止她:"你常常看書忘了時間,需要這個。照顧好自己。"說著拉起招弟的手道別。
"嗯。快走吧。別讓你爸媽等太久。"
孫沁菲見弟弟仍是躊躇著不肯離去,催促道:"走不走啊?"
"你跟媽媽說我五分鐘內到。"
孫沁菲奔跑著離開。
孫沁越撕下紙條遞給招弟:"這是地址。來找我。拜托你。"
"為什么啊。你是我什么人?"
"因為我喜歡你。很久很久了。"
招弟聞言,冰冷多時的身心,頓時感到溫暖,于是收起不耐臉色,接過紙條。
孫沁越再取出一個信封袋:"里面是郵局存折和印章。地址旁邊有寫密碼。是我的零用錢存下來的。"
"我不要你的錢。快走。再繼續拖拖拉拉,你媽媽要怪我了。"
她推著孫沁越的背包,要他離開。
孫沁越知道不能再拖,背起背包跑遠。
招弟望著孫沁越的背影直至隱沒。
她攤開紙條看著,旋即想起毛羨時說過的話。
終究跟我們不一樣。我還怕她賴上我兒子呢。
招弟很清楚自己的現況,她將紙條揉掉。
風將小紙團吹進河里。
張老師夫妻和一對稚齡兒女,一家四口住在六個榻榻米大小的房子里。
張老師告訴招弟:
"這是公家配給的,是小了點,不過遮風避雨倒是沒問題。"
師母告訴她:
"安心住下來吧,保持平常心應考。"一邊叮嚀兒女:"姐姐要準備大考,不許吵姐姐。"
雖然張老師一家對招弟的到來都表現出歡迎,但是每當她看到張老師全家和樂的景象,總會想起失去雙親的事,難免傷心。
鍾有成有空就來看望招弟,帶她到戶外散心。
這天,兩人走在石板路上。
他教導招弟口琴的音階識別。
招弟現學現賣吹奏起來。
"好聰明,一教就會。下次我帶樂譜給你。"
"謝謝阿成哥。"
"謝什么,我也沒幫上什么忙。"他有些扼腕:"我第一次希望自己能早生幾年,這樣我就能領養你了。"
"謝謝你愿意領養我,但我想,張老師還是比較合適。"
她有些困擾:"張老師為了空一間房給我,自己跟師母還有三個小朋友擠一間,我實在感到過意不去。"
"再忍半年,考上師專就去住校,我也能就近照顧你。"
一陣鑼聲響鼓聲鬧。
原來右方不遠處有野臺戲班在廟前演歌仔戲。
招弟循聲望去:"有神明生日。"
鍾有成問:"想看嗎?"
"嗯。"
"只能看半小時。我明天公司還有事,不能待太久,下次回來有時間再陪你看完整齣戲。"
"你去忙吧。我自己回去。"
"你一個女孩子在這里,人生地不熟,不安全。"
"我認得路,也知道怎么坐車。我會在天黑前回去,壞人遇到我,算他倒霉。"
招弟告別鍾有成,緩緩走向廟前廣場,望著戲臺上的演員,想起過去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心里一酸,實在無心觀看,走出人群,心想:"回去吧。"隨即自問:"回去哪?家沒了,人也沒了呀!"
她茫然四顧,發現對街有個女孩步履蹣跚,手提一個大麻袋,看起來很重的樣子,陸續有兩三顆番茄掉落。
招弟撿起來追上她。
"你的番茄掉了。"
"謝謝。"女孩接過番茄,放進麻袋里,苦笑著:"太重了。"
"我幫你拿。你應該比我大吧?我叫薛招弟,十二歲。"
"我十六了。我叫杜恩惠。"
"阿惠姐。"
招弟的誠懇友善,令杜恩惠產生幾分親切感。
"叫我阿惠吧。我感覺我們能成為好朋友。"
招弟對眼前這個身材豐腴的女孩笑了笑,跟著她走到戲臺后方,看她洗番茄。
"阿惠,那個主帥的衣服好漂亮。"
"她都和團長輪流演小生,每套戲服都好貴呢。"
"你來多久?"
"兩年多。團長忠義叔是我阿爸小時候的鄰居。我在家里排行老大,下面六個弟妹,我阿爸拜托他讓我在戲班打雜供吃住,可以減輕家里負擔又能拿點錢回家......"
她對招弟有種說不出來的好感,因而對招弟的問題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毫不隱瞞。
"......之前是還好,最近阿娟休假結束就沒回來,叔叔讓人去問,原來是嫌太累不想做了。叔叔臨時招不到人,害我一人做兩人份的工作......"
失去父母后,招弟原來對每一個明天都感到迷惘困惑,今后孤單的人生到底要追尋什么?又該往哪里去?實在沒有半點主意。
在這場談話中,已約略摸透杜恩惠樸實單純的個性,心想:"這個阿惠是好相處的,能做朋友。"
她想著:"如果現在有能力養活自己,就不需要麻煩張老師了。"
招弟問:"團長可以雇用我嗎?能包吃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