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恩惠不明白她的意思。
一陣靜默。
招弟坐看夕陽從懸在山頂,直到沉到山的背后,在心里告慰孫沁越:
"你從小體弱,卻有無比的執著跟耐力,還有源源不絕的愛。遇見你是我的福分,謝謝你愛我。"
她問身邊人:
"阿惠,沁越離開這件事,我還是沒辦法相信。總覺得就像以前演歌仔戲一樣,在舞臺上,不論我多么投入,感動自己,也感動別人,演得多逼真,多賺人熱淚,當簾幕拉下,剛才一切都是假的。"
她生起一種迷惑的感覺,或許孫沁越的死是假的,說不定這是一場夢,開口問:
"阿惠,我是在做夢嗎?他怎么會死呢?怎么可能呢?老天爺為什么要這樣安排?"
杜恩惠理解招弟的苦,為著好姐妹的遭遇感到心酸與不舍,卻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默默的看著她。
一臉同情,說明一切。
招弟仍是感到懷疑,暗想:"說不定,連阿惠都在我夢中。"
她覺得非常不真實,卻也不愿繼續深究,怕鉆進去,出不來。
她告訴自己:"我不要再想,不能再想。我不能倒下去。以后,我也只能靠自己。阿惠雖然愛我,但是遇到事情容易慌亂。很多大小事,還是得要我自己來決斷。"
想到未來人生路上,又將是自己獨自一人向前奔跑,不由得感到凄苦。
她咬緊了牙,告訴自己:"還好吧?這么多年來,我一直都是一個人。"
之前因為沒愛過,所以自在瀟灑。
現在愛過了,心態上多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她望著白浪堆雪,發呆了一陣子才輕聲問:"阿惠,人死了都去哪里?"
杜恩惠還沒回答,她已經想起,當初寫劇本時,曾經翻看過的《大藏經》,里面已有答案,但她還是靜靜的等待好姐妹的回答。
杜恩惠沒有立即搭腔,過了半晌才回應,語帶傷感:
"我爸媽過世的時候,我外婆跟我說:[好人都投生到好地方去了,只是我們肉眼看不見。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太多了,并不代表不存在。當因緣到了,我們都會再碰面的。]"
今生已矣。
來生?
一股酸楚自心底升起,招弟不禁又溼了眼眶,心想:
"沁越,我看不見你。但我知道,你一定明白我的心意。我期待再相見。但是那要等多久?我又怎么知道,你要投生到哪里?"
杜恩惠接著說:
"我外婆說,我爸媽都是學佛的。她叫我想爸媽的時候,就念阿彌陀佛,將來大家都投生到極樂世界,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不會找不到對方,多好哇。"
她瞥了招弟一眼,確定招弟將她的話聽進去,更增信心:
"這么一想,我就知道我爸媽去到哪里。我自己心里,也有個將來確定要去的地方,心里就踏實多了。"
招弟在心里重述著:"極樂世界......"
她環視四周,想到兩人曾經共享過這山這海,內心頗感安慰:"沁越,雖然相處時間很短,我卻感覺好像跟你相愛了一生。我把這份愛,留在這里了。"
她開始幻想與親愛的家人和戀人相聚的場景。
這樣想來,孫沁越好像只是到遠方旅行一樣。
后會有期。
這么一轉念,她的心痛稍稍減輕。
杜恩惠心里有話,幾經考慮,決定說出來,邊說邊觀察招弟的反應,很怕她受了刺激,再度暈過去:
"孫沁菲說,因為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所以送葬儀式都盡量簡單。送葬隊伍只有幾個堂表兄妹跟著,他爸媽不能去。所以......如果你愿意,可以來送他。"
這話一說,毫無意外,招弟的眼淚又滾滾而下。
杜恩惠看著心疼,一邊為好姐妹擦淚,一邊語帶懇求:
"招弟,你感冒一直沒好。這里越晚,風越大,你穿得少,萬一回去又頭痛了怎么辦?你又要吃治療喉嚨的藥,又要吃骨科的藥,哪有時間再吃頭痛藥?還有你今天一整天都沒擦藥酒。"
她暗自痛罵:"這個毛羨時,下手真狠。"嘴上說:"你身上的傷,要吃藥也要勤擦藥酒,不然以后會有后遺癥。我們回去好不好?這一次,你病得太重又太久,你要趕快好起來,不然你哪有力氣把研究所讀完?"
"對!"招弟想起學校課業,陡然振奮起來,望著漁舟燈火:"我們走吧。"說著挪動許久不動的麻木雙腳,踢踢腿。
杜恩惠松了一口氣。
天色已經黑了,她真怕招弟會一直坐下去。
招弟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沙,淡淡說:"明天開始找房子,我要離開萬家。"
"啊?"
"進萬家只是為了賭氣,現在賭氣的人沒了,我留在萬家也沒意思,趁早離開。"
"去哪?"
"哪都可以。"
"學校呢?你不讀書了嗎?"
"學位是一定要拿到的,先搬回東區那棟房子吧。但是住的地方還是要找。中庸村近來改變很大。我們往臺東找找看。那里房價相對便宜,可以買下一大片土地,種些花花草草。"
"可是......阿香會放你走嗎?我看她沒有你不行。"
招弟啞然失笑:
"我對她沒那么重要。"
"阿月說,你一來,阿香整天都在笑。"
"那是因為她懷孕了。他們夫妻感情好,阿香不愁吃穿又沒事做。等孩子一生出來,就夠她忙了。"
正說話間,身后傳來女聲:"阿伯,借問一下,這里是八斗子嗎?"
一個蒼老男聲回答:"嘿啊。啊你來這里做什么?找朋友喔?"
"不是,我來拍幾張照片,帶回去作紀念。"
"天快黑了,你應該早點來。"
"我待一下就要離開了。謝謝。"
不一會兒,一名短發女子走到招弟前方,坐了下來。
她打開背包拿出相機,一張車票被夾帶出來,瞬間被風吹起,飄到招弟面前,讓招弟伸手接住。
那女子帶著些許靦腆來到招弟面前。
招弟也不多話,立刻將車票還給她。
在晚霞流光中,招弟的五官更顯立體,眉目如畫。
短發女子被招弟的出色外表吸引,傻傻的呆望著。
招弟等不到對方回應,率先開口問:"你的東西,還要不要?"
短發女子見招弟的眉角唇稍含笑,再聽到柔和嗓音,仍是動也不動的望著招弟,只希望她再多說幾句。
這種情況,杜恩惠實在看多了,主動接過招弟手上的車票,放在女子的手上,擋在招弟面前問她:"你有什么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