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老爺的葬禮簡單到不能再簡單,誰都沒有通知,除了他的兒子一家人從國外趕回來,還有住在敬老院的老人,基本上就算完成了,隨后他的兒子把他骨灰灑向大海,算是了結吳老爺的一生。
不久后他們也離開了,聽說還要回去趕下一趟飛機。
也不知為何,吳老爺都走了,送葬的兒子卻是一路上都面無表情,就像在走一個過程,而逝去的人就像與他無關似的,兒媳亦是如此。除了孫女的啼啼哭哭以外,就潦草的結束了。
把他們一家人送走后,老爺爺靜默的站在海邊,掏出一根煙點上。
一同前來的還有另外的兩位前輩,其他人腿腳不好,就沒有來現場,很快其他人也散了,就剩下老爺爺還有嚴醫生跟我。
“老爺爺,您還好嗎?”老人臉色不好,且看似很焦慮,本不應該打擾他,但我還是問了句。
老爺爺聽到我的聲音時,朝我這邊看一眼,但沒有說話,而是低頭下似在思慮什么,一根煙很快就被抽完了。
隨后他又掏出一支夾在手里,但沒有立即點火,而是回過頭,語氣深沉,對嚴醫生說:“小嚴,你先帶女娃回去吧,我再陪他一會,他一個人怪悶的。”語畢,香煙被他點上火,大大的吸上一口,氤氳撲打在面前,透過朦霧,他的眉頭皺得更明顯了,神色更黯淡了,語畢,轉身看向大海。
我還想問什么,但嚴醫生朝我這邊搖頭,我也就閉嘴了。
“好的,那老爺您也要早點回來,你身體不好,不能吹海風太久。”聽到嚴醫生這樣囑咐,老爺爺負手背對我們似有無的點點頭。
“老爺爺他們這個群體,到底是什么樣的一伙人?”我跟嚴醫生走在回去的路上,問了句。
雖然知道他們是軍人,但說到真正了解的話,還真是一點都了解,只知道他們就是軍人,當年都是當過兵的,至于為什么要躲進施仁養老院,也不跟上級領導人聯系,便不得而知了。
我跟嚴醫生回到市里,在街道找一家咖啡店歇腳,分別點上一杯咖啡,嚴醫生談起了老爺爺他們的過往。
“1943年,秋天。老爺爺剛滿十八歲,他便加入了軍隊中,那時候剛好發生一起戰亂,在湖南常德及周邊市縣,那時候是日本侵入我國,雖然敵方傷亡慘重,但我國也同樣陷入困局。
日本人在我軍整修待發的同時,悄悄發起第三期戰爭,逐一猛烈進攻,他們試圖謀劃打擊、消滅宜昌至岳陽長江南岸地區的我方軍隊,同時將停泊在宜昌地區的十多艘總排水量達1.6萬噸的輪船下航,以增強其運輸能力,打通宜昌至岳陽間的長江航道。為達到上述目的,日本人于1943年5月5日發起了鄂西會戰,日方稱之為“江南殲滅戰”。
“日本人成功了嗎?”我坐在一邊輕聲問。
“當時我也是這樣問老爺爺。”
“他怎么說?”
“老爺爺說,雖然那一戰取得勝利,但我方同時傷亡亦達到3萬人,日軍傷亡三千多。”
“怎么會傷這么多,我們不是勝利了嗎?”
嚴醫生沒有立即回答我的話,而是思緒片刻,頓了頓:“其實,這也是老爺爺他們會選擇藏在這里的原因。”
聽到嚴醫生這句話,我心頭一緊,很是詫異,應該說更多的是震驚,畢竟三萬跟三千就差十個倍數,可如此懸殊,我方怎么會贏?這真的正常的報道嗎?還是存有報喜不報優的跡象?
結合老爺爺他們現在的處境,想到這些,讓我不禁懷疑整件事是否屬實,可最終的結果的確是贏了,那么老爺爺他們不想談及的,會不會是不為人知的一面。
“老爺爺還說什么了?”我追問一句。
嚴醫生搖頭,語氣溫和:“具體的老爺爺并沒有告訴我全部,只是說個大概,可能有苦衷吧。”
“吳老爺也是那時候參的軍嗎?”
“是的。不僅吳老爺還有何老爺,當時他們已經參軍多年,是軍隊的摯友。”
“何老爺是?”
“何老爺就是那天出來見您的第一位,那是他們六個人年紀最高的。其他的就是王老爺、陳老爺、還有張老爺。但是陳老爺跟王老爺因為當年參戰落下了病根,他們腳腿不好,最多只能站十分鐘就要休息,所以吳老爺的葬禮他們無法參與。”
聽到嚴醫生這樣說,我便想起了那天一直看我卻不說話的老前輩,也讓我忽然想起,那天老爺爺好像就是稱何老爺為哥,如此說來他們的樣貌,貌似還有點相似。
想了想片刻,我不禁問出心里疑問:“何老爺跟老爺爺是親兄弟嗎?”
“不是,但他們是生死存亡的好兄弟,當年他們上戰場殺敵時,老爺爺的一條命就是何老爺救下的,后來老爺爺便把何老爺認作大哥,因為何老爺無子女,所以他們便結下了異性兄弟。”
“那老爺爺有家人嗎?”
“以前有兩個兒子,但他的家人全被敵軍殺了,敵人趁他們參戰的時候,半夜偷偷潛入,把他們的家人全殺,那時候附近的村民基本淪陷。”
聽到這句話,讓我心生難受,聲音顫抖:“其他老爺也是這樣嗎?他們的家人也是被...”
“是的,全被殺死了,不過陳老爺跟張老爺的家人不是敵人半夜潛入,而是我軍出了叛徒。之后被敵人活生生槍斃,等他們回家時,村莊已經變成了荒野,空無一人,就算偶爾遇到一兩個也只是剩下冰冷的身軀,等他們找到的時候,就已經來不及了。”
“叛徒?”這兩個字驀的在我耳邊嗡嗡作響,記得小時候父親就說過,當年許漢文就是背叛者,他把五個村的人集聚一起,后來被日本人一掃而空,無數條人命從此隕落,結束了他們的一生,而我叔叔也是在那樣的情況下死了。
此間,我感覺全身的毛孔正在緩緩舒張開來,就像下一秒就有人拿起銀針,一根一根針插入毛囊中,絞人心肺,犁人心骨,我在憤然震怒的狀態下,忽然脫口而出:“叛徒是不是叫“許漢文?”。
嚴醫生聽我這么說,暮地抬起眼簾,似乎很是意外,愣怔的看著我:“你知道這個人?”
“不認識,但這個人的所作所為,我從小就聽說過。”
“以前,我剛來這,偶然間聽到老爺爺他們討論這個人,但最終的幕后主使好像不叫這個名。”
“什么?還有幕后主使?”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就連爺爺告訴父親的故事中也沒有提及半分,想必他們也是被蒙在鼓里。
“是的,以前就聽老爺爺說過,許漢文只是任人差遣的一個小癟三。”
“老爺爺他們如今境地,是不是與這位“幕后主使”有關?”
嚴醫生點點頭:“老爺爺還說當年會戰一事,日軍憑借其優勢兵力,瘋狂進攻,攻城略地,大片國土淪陷。國軍作戰極為不力,節節敗退。而日本人如此順利進攻我國領土,便是那人為敵人提供的信息。也是對方讓十八團的團長就是吳老爺下錯誤指令,導致我方上千人命陷入了絕境中。
原本說好的軍團接濟,也因此淪陷于宜昌玨山之下,被敵人包圍,山荒野外,水路不通,陸地上前有狼后有虎,山川高拔,天氣嚴寒,后來將近上萬人淪陷,這也是很多人都不知道的真相。而最終生存下來的也就是他們這幾個人,因為他們是被壓在犧牲的戰士身下,才順利逃過一劫。”
“那人是誰?就沒有人對他懷疑嗎?”聽到這些話,讓我漸漸憤怒起來,我不知該怎么表達此時的情形,只知道此刻恨透了那個人。
嚴醫生瑤瑤頭:“其實老爺爺至始至終都未曾提過此人的名字,可能是親人的背叛,也可能是朋友,也許因為傷透了心,不想再提罷。”
“那人死了嗎?”我語氣堅定的問。
“幕后主使嗎?”
我點點頭。
“好像是死了,還是老爺爺親手了結的他。”
“是老爺爺親手...”這結果是我沒想到的結局。
“以前就聽其他爺爺說過,老爺爺有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們從小玩到大,長大后也一塊參軍,后來有一次他朋友莫名失蹤好多天,等再次回來后,性情忽然大變,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但大家都不知什么原因,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那時大家都在緊張備戰,所以也沒怎么注意,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迎來日軍第三次發起戰爭,也是那時候老爺爺他們隊里接到了上級發來的虛假電報。”
“虛假電報?”
“是的,有人向他們發了虛假電報。準確的說是老爺爺的朋友假扮的軍團總指揮,下領兵團長,也就是吳爺爺帶兵攻打日軍。”
“后來怎么樣?”
“可想而知,全軍覆沒——而且就連接濟的十五軍團也全部遭殃。”
聽到這句話,我不由的心顫了下,這真是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實,所以這才導致我軍損失三萬,敵方損失三千的真正原因嗎?
“后來呢?老爺爺他們發現背叛了嗎?”
“是啊,只可惜已經來不及。”
顏醫生嘆口氣,繼續說道:“當年十三軍團跟十五軍團捆在宜昌山腳下,被日軍猛烈圍攻,當時我軍的士兵就像鐵籠的鳥兒,任敵軍宰殺、槍殺。那時候21軍團正在趕來的路上,他們接到通報便迅速撤離,重新調整軍隊,同時調來附近增援,才把回去路上的日軍圍攻絞殺,順利解決。但悲劇已然發生,將近上萬的戰士已經沒了。
老爺爺他們順利逃出來后,立即展開調查,才發現當時他們的真正軍團總指揮已經被日本人控制,而且還是他的朋友親手了結了他們的指揮官。”
“什么?”我難以想象,那人是怎么狠下心把朝夕相處的軍長親手殺的,這真的是我方的軍人嗎?而且似乎還有一個問題,一個軍團總指揮怎么會輕而易舉被人控制,是對方的蓄謀已久還是臨時起意?難道就沒人發現?
“老爺爺他們的指揮官是不是很信任那個人?”
嚴醫生聽到這句話,忽然望向我,似乎有些意外,他嘴角微揚:“沒想到你還挺敏銳,觀察很仔細。”語畢,他別開眼看向前方,語氣穩斂的繼續說:“其實,不管是老爺爺跟吳老爺他們,還是那個人,當年都是他們的軍團長一手提拔,所以對于他的士兵不僅僅出于信任,而是把他們都當成家人一樣栽培,只是牛長大了,總是要吃草,不僅吃草,一旦遇到茁壯成長的壯苗,還是會忍不住伸出嘴,只可惜這一口咬得太狠,把壯苗的頭兒也拔了。”
“老爺爺還說當年他們知道整件事情后,也試著找那人給他解釋的機會,畢竟同甘共苦那么多年,多少條命堆積成血山而換取的一點點溫煦,然而這人一旦在不犯糊涂的情況下,決定做了某件事,那可能是已經沒有挽回的必要了。”
“他沒交代原因?”
“不曾交代。至今仍是一個謎。”嚴醫生失落的說。
“那個人后來是怎么被老爺爺殺的?”
顏醫生看向我一眼,嘆氣搖搖頭:“可能這些細枝末節也只有老爺爺本人才知道吧...”
嚴醫生的話,讓我沉默許久。
老一輩的他們似乎總是逃不掉被人背叛的命運,不管是當年爺爺他們的朋友許漢文,因為疾苦而背叛,導致他們家破人亡,引得人神共憤。還是老爺爺他們的朋友下了假令,讓戰士從此隕落,與家人天地兩隔。似乎這一切的發生,就像在未來的某個節點已經定好了結局,任誰都無法改變。
回到家里,我總是忍不住的想,如果父親當年沒有放走許漢文,那后來的一切還會發生嗎?
想到這些,我不由得給父親撥電話,聊了許多有的沒的,但就是不敢提出要點,以及我的猜測,隨后沒多久就掛斷了。
因為有個聲音不停告訴我,父親做那樣的選擇也是不得而為之,那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個人是不是同父親一樣遭到要挾,所以只能做同樣的選擇?畢竟沒有誰會無緣無故的改變性情,也沒有誰想做錯事。想到這,我又似是而非的有點同情那個人了,雖然很生氣,但誰不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做的選擇。
就像我父親,我知道他當年如果不那樣做,就不會有現在的我。如同那個人如果他不做那樣的決定,如今我也不會與老爺爺他們相遇,那么這一切該怪誰呢,我父親嗎?
啊,這個世界總是那么玄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