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辦公室，老板莊嚴對我說：“青揚“會談故事專訪比賽”還有十五天，老人那件事你可得抓緊了，不能到時間比賽，我們連信息都沒有準備好，你說是不是？”

我定了定神看向他，輕聲問：“老板，如果當事人不同意到現場，是不是也可以找人代場？”

“怎么了？怎么會忽然這樣說？”老板不明看向我。

開始的時候是因為不了解，現在了解了，卻又不那么想了，畢竟對于這種公開的事情，老爺爺大概率也不會同意。

雖然他之前有意公開，但不見得就會愿意接受這樣的方式，何況他的戰士不久前才逝去，眼下就更難開口了：“就是我覺得...可能我..”我底下頭，吞吞吐吐，半響也憋不出個理由。

“青揚。”在我低頭深思片刻，老板忽然走到我跟前，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誠懇的看向我：“你是不是害怕自己做不到？”他的話，讓我頓成內疚，畢竟一個月前信誓旦旦，突然間比賽時間馬上到來，我卻膽怯了。

“對不起，我...”我想說些什么，但老板一下子打斷了我的話。

“沒關系，我們不是還有半個月時間嗎？我相信你可以的。”隨即他拍拍我的肩，坐回椅子忙著自己的事情了。

從辦公室出來后，我感覺肩上的責任似乎更沉重了，也不知接下來該如何開口，更不知如何做。

兩天后，我來訪老爺爺，手里提著水果站在門前，門很快就被里面的人打開，老爺爺的家不大，屋內的陳設還有點亂，客廳就一張桌，還有掉皮的黑色沙發，以及一張椅子，墻邊是一個小的電視機，窗戶的角落放著綁好的廢紙箱，外面還有一點大的陽臺，正放著幾個花盆，花盆栽著幾束開著艷麗的鮮花。

這幾朵艷麗鮮花與老人屋內著實不同，立馬就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放下背包跟水果，緩緩走出陽臺，蹲在那些嬌艷的花朵前，這一刻給我的感覺就是屋內陰雨綿綿，陽臺風和日麗。

那一朵朵深藍色花瓣，四處伸展，茂盛的綠葉繚繞在花朵的身旁，讓我感受到了它們的生命力。

花朵的中心帶著一點黃色，藍與黃的碰撞就像人生的出場就帶有驚喜，充滿了頑強、堅固的意志力，讓人不由得感到萬物的靈性在沸騰，在跳動、讓人過目不忘。

我驚喜的問：“老爺爺這種花叫什么？”

我有些沉迷眼前的花朵，并沒有看向老人，直到他發出顫抖的聲音：“勿忘我。”聽到這名字，我愣怔的抬起眼看向他。那一刻我知道，我好想又觸犯了老人某些陳年舊事了。

我立即起身，向老爺爺鞠躬：“對不起老爺爺，我不知道是..是...”

“是什么？”老人忽然接上一句話，似非似笑對我說。

此時我才反應過來，剛才的自己好像過于激動了。

老人坐在沙發上，從兜里掏出一支煙，抬眼看到我還站在太陽，似乎是考慮到我，他又把煙支塞回煙盒里，放桌上。

隨后招手讓我過去，坐在對面的椅子上，還給我切一杯茶。

我束手束腳，很不自在坐在對面端起茶杯，有些欲言又止：“老爺爺那個花...我能知道它的來歷嗎？”

老人神色微頓，思忖片刻，靠著椅背，語重心長：“其實你聽到這名字就已經猜到了吧，那花..確實是我愛人生前種過的花。”

聽到老人說愛人逝去，我并沒有到意外，大概是嚴醫生之前告訴我一些事情后，讓我心里有所準備，又或者是對他們已經熟悉，反倒是那句“你已經猜到”讓我感到很意外。

“您怎么知道？”

老人輕笑，似是了然于心：“深居老人養花，還養“勿忘我”這種奇奇怪怪的花，不奇怪才怪。加上你剛才的反應，并不難猜。”

我羞愧的點點頭，小聲道：“說的也是。”

片刻我又問：“您的愛人是怎么離開的？能說說嗎？”

“當年我們在異鄉參戰，根本沒時回家，就連她臨產，都沒能回來陪她。家里的母親老眼昏花，父親年歲已高，根本照顧不了坐月子的她，更別說幫忙。當時她生的是雙胞胎，但因為孕期沒照顧好身子，其中一個孩子死在腹中，另一個差點也死了，后來她挺著負重不堪的身軀，硬生生把兩老一小活生生的抗了過來。

十年后我回家，當時看到她的第一眼時，我竟沒認出來，因為我離開的那年，她還是一個黃花大閨女，但再次回來后，看到的人卻是人老珠黃的摸樣，那時她才三十歲。”

說到這，老人語氣忽然停頓，蹙眉低下頭，似在自責，更像是為某些事情感到困擾：“嘖，有時候我會想，她嫁給我到底是為什么？得到了什么？似乎除了給自己帶來一身傷，毀掉她的人生，來成就我的人生，還要為我生兒育女，就沒有得到任何回報了。不僅如此，她還需要離開把她放在掌心細心呵護的父母，為的就是幫我照顧父母嗎？”

我承認我被他的這番話深深的感動了，說實話事到如今我都想不明白關于這件事情的答案。

“您愛人很喜歡這種花嗎？”

老人瑤頭：“不，她不喜歡。”

這個答案讓我出乎意料：“那為何？”

“我回家十天后再次遠行，她就提前一天買回來種下，還特意在我啟程日，告訴我花的名字。”

老爺爺說到這，神色微動了許些，似是很落寞，他蹙著眉頭，似在責怪自己，躊躇低沉的說：“我知道那天沒認出她，讓她失望了，所以她才會采用這樣的方式，讓我不要忘了她。”

老人說到這，眼眶明顯紅了，目光閃爍淚光，但因為臉上的歲月，長年在外經受風吹日曬，嘿呦褶皺的面容，眼窩深陷的紅眼眶，也沒有那么明顯了。

“那您如今為她種下這樣的花，是為了完成她的心愿嗎？”

老爺爺再次搖頭，堅定的說：“不是。是為了懲罰我自己。”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老爺爺的話題，只能保持沉默，靜靜聽他述說。

“生前我嫌她幼稚，如今黃昏日盡，才明白原來真正幼稚的那個人，一直是我。”

老人說的每一句話都顯得無比沉重，雖然表面維持很好，也看不太大變化，但他的聲音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暴露了他的黯淡情緒。

“您應該很愛她吧？”我怯怯的問。

“嗤，愛？愛是何物？我不知道。”老人這話，讓我瞬間怔住，一時無法回答。

他說話時，眉峰皺著，重新掏出一支煙，點上光火，猛抽一口，又吐出氤氳。此間煙霧壞繞客廳四周，呈現白蒙蒙的一片，劃過他蒼老的面容。煙氣四處散發，煙草味嗆鼻而來，可能是問題過于沉重了，讓客廳只剩下沉重而寂寥，如同帶至無人之地，荒涼而漫長。

那無力的渾濁聲音傳來：“我們的婚姻不過是雙方父母承辦罷，小時候不懂，覺得有媳婦就行，長大了才發現，原來我們兩個人根本就不合適。她瞻前顧后，我不拘小節，她說未來定好，我只是想當下。她說要為子女考慮，我說那是他們的人生。總之就是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我們就沒有好好的說上話，加上我長年在外打戰，相處的時間就更少了，只是當我們走到那一步，也只能繼續走下去。”

聽到這些話，我不知該對老爺爺說什么，因為他們的人生似乎跟我父母不一樣，我父母的愛情，讓我看到了他們美好，反之，老爺爺愛情，讓我看到他們的滿腹壓抑、無奈、無能為力。我以為愛情應該是美好的事情，是被人追逐的，但這一刻讓我有了另外的感受，不是結了婚就是好的。

“可你們后來不是還為對方種下“勿忘我”。想必是有愛才會有這樣的舉動吧？”

老爺爺輕笑一聲：“嘁，那又如何，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是待她百年之后才讀懂這些道理，但有什么用，反正這輩子就那樣了。”他的話寫滿了無奈與孤獨。

老人的這些話，是多少軍人一生的寫照，他們作為軍人，這輩子身獻祖國，犧牲小家。顧忌小家，國家就會陷入危難，所以他們只能犧牲小家，這是最令人敬佩的。

他們能做到隨時隨為國捐軀的準備，卻不能時時刻刻陪著他們的家人。他們有著鐵一般的意志，保衛國家的安全，維護世界的和平，他們在國家扮演最重要的角色，但以此同時也會失去陪伴家人的權利。但從未有任何怨言，因為他們知道，這輩子只能身獻祖國，其他的即是不敢奢望了。

“后來呢，你們是怎么分開的？”

時間過去半響，老爺爺神色顯露幾分孤寂，他若有所思，仿佛不甘歲月與過往，又似語述說一個無關緊要的事情。

他長嘆一口氣，語氣沉甸甸：“我那次離開后就再也沒見過她，父母信上說我離開一個月后，她就懷孕了。但在七年后的一個夜里，我們的村莊被日軍包圍，后來誰都逃不過那場劫難。”而那時候我們還在武漢會戰，與敵人拼死搏斗，所以當時根本顧不及他們，武漢會戰雖然是贏了，但他們同時也沒了。”

老爺爺語氣停頓片刻，搖搖頭，苦笑道：“哼，你說這是不是老天給我的報應，畢竟我對他們過往，是那么的冷血，甚至稱不上一句為人子、為人父、為人夫，就連第二個兒子都來不及認識，他也走了。”老人的語氣含著嘲諷與苦笑，他說完這些話，一支煙已經被他抽完。

屋內陷入死寂般的寂靜，許久我才說道：“不，這不是報應，只是生活對我們的考驗，您只不過選擇了一條更艱難更偉大的路。國為大，家為小，可能現在看來你是沒有照顧好您的家人，但國家不就是因為多了您的一份力量在，才會迎來光明嗎？可能這輩子您與他們無緣，但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相信您的家人，還是選擇您。”

“嘁，小娃子，看你年紀輕輕，倒是有一套說話的方式。”老人輕笑說道。

我今天來找老爺爺不僅僅是為了聊天，而是有目的性的到來，所以眼下看著氣氛還可以，我便斗膽的問一句。

“老爺爺，如果有個機會擺在您面前，讓您把畢生的經歷說出來，編輯成故事，讓更多人了解您與愛人之間，還有您的這一生，你會愿意公布它嗎？”

我知道此話一出，可能會迎來老爺爺用掃帚把我趕出門的舉動，雖說前面的氣氛不算遭，但難免不會被打斷，又或者直接叫我滾。

沉默許久后，老爺爺對我說：“你倒是很坦誠自己的目的。”這是老爺爺第一次正面回應我的問題，他沒有把掃帚趕我走，也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叫我滾，這讓我感到一陣心安，起碼他還愿意與我溝通。

“人的一生不就是這樣嗎？邊走邊停，失去又失去，生命到盡頭，人走茶涼，又何必多此一舉。”老爺爺無所謂的說。

“老爺爺，您說得沒錯，但很多事情并非是絕對，您的愛人不就是一個例外嗎？她害怕您忘了她，所以才會種下“勿忘我”來提醒您，這便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即便現在她已經走完了一生，但這個世界起碼還有您記得她，牽掛她，這就是我們每個人一生的意義。

老爺爺興趣沒想我會這樣說，他頓鄂的抬眼看向我，滿臉震驚。

也不知為啥看到老爺爺這樣反應，我第一感官就是覺得我或許說著什么不該說的話了，畢竟他作為一個長輩，晚輩卻在哪喋喋不休的發表意見，對誰來說都是不敬。

想到這，我倉促的起了身，不等他回應，緊張的走到沙發邊拿起背包，向他鞠躬：“抱歉老爺爺，剛才是我話多了，請您見諒晚輩的無知，您好好休息，就不打擾您了。”

是的，在這一刻，我害怕了，害怕事情被我搞砸，害怕沒能給老板一個交代，害怕老爺爺再也不給我機會，所以在老爺爺還沒發飆之前，我唯一想到的就是落荒而逃。

“你去哪？”老爺爺在我走到門前，忽然向我喊話。

我怯怯轉身：“回..回家..”

“別回了，小顏馬上就到，都快晚上了，吃飯再回去。”

聞言，我驚訝的轉過身，沒想到老爺爺還愿意讓我留下吃飯，看來我對他說的那些話，也不全錯，就在這一刻，嚴醫生來到了老爺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