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老爺爺讓嚴醫生開車送我回家。
在回去的路上,我問嚴醫生怎么會出現在老爺爺那,嚴醫生說他每個月12號都會來陪老爺爺,我有些不解的問:“為什么是12號,是有什么特別意義嗎?”
嚴醫生思緒片刻,沒有回答我,只是說道:“我帶你去個地方吧。”我意味不明,但還是對他點點頭。
嚴醫生開車拐了個彎,很快我們就來到一座山腳,從懸崖上的平地一眼望去東邊方向,原來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我們面朝大海,微風輕輕劃過臉龐,襯的人有一絲絲的涼意,但很涼快。
此時的天空還是朦朧灰白的狀態,剛好能看清一些比較近的地方,依稀云絲覆蓋在橙黃橙黃的天邊、漁民投影的船支,一眼望去,大海與天空的交際線還有好些亮起的星光點點,很漂亮,很耀眼。它們就像一幅精美的油畫,被蘊含在另一個世界里,它們的位置恰到好處,雖然只能看到模糊的剪影,但還是讓人忍不住感嘆,讓人過目不忘。
我開心拿出手機拍照,激動的說:“好漂亮的海。”
嚴醫生看到我很喜歡,主動提及幫我拍合照,我欣然答應,剛好也想留個紀念,便不假思索把手機遞給他,很快就給我拍一張照,拍好照嚴醫生專注的看著手機的畫面,神色若有所思,他忽然說道:“話說,我們真的沒見過嗎?為什么我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你。”我想了想,輕笑打趣道:“可能是我長得大眾臉吧?!?/p>
他噗嗤一聲,此時看著他,我竟然不自覺的呆了神,前幾次見面都沒好好的瞧著眼前這個人,沒想到他笑起來,竟有一種暖流的清雅,很帥氣、很年輕。
他沒有做作答,只是收起笑容,給我手機,之后轉身抱臂,沉靜的站起,看向那片大海,神色惆悵,長嘆一口氣。
看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淡雅的休閑襯衫,合身的剪裁與輕柔的布料完美融合,盡顯他的溫文爾雅。柔和的米白色與他的膚色相得益彰,領口微敞,展現出迷人的鎖骨與優雅的頸線。妥妥的一個大男孩形象,如果不是因為之前就認識,根本想象不出來他還是一名敬老院的醫生。
他的側臉很精致,高挺的鼻梁,以及深邃的雙眸,讓他的五官顯得立體分明,這一刻我望向他背著微朦的側臉,竟有些出了神。
他似要看向我,我連忙移開視線,手機放回包里,同他看向大海,須臾,我輕聲的問:“你今天來老爺爺家是跟這個地方有關嗎?”
嚴醫生點點頭,雙手插兜,語氣平和的說:“當年我就是在那個地方被他救下。”他話音剛落,抬顎微示我看向大海。
我有些震驚,不由的想到,難道他的意思是說當年在海上尋短?想到這,一股涼意襲來,似乎比剛才的微風更涼了,我輕聲的問:“你是想..”我不敢把話問滿。因為不知是否合適,在我深思片刻,他便接著說了。
他表情很淡然的說:“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感覺留在這個世界沒什么意思,所以就不想活了吧?!彼贿呎f話,一邊低頭,似乎每句話都是那樣輕描淡寫的蹦出,卻在我心里不停轉動,打鼓。
“我能聽聽你的故事嗎?”可能跟職業有關,每次聽到這樣的故事,我總忍不住想知道他們身后藏著不為人知的一面。
嚴醫生頓鄂的朝我看,似是不可思議:“我...”
看他語氣似有些為難,我便繼續說:“沒關系,如果不方便也沒事,就當我隨口問問就行。”
他說:“我原本在草原上生活,只是很小就跟父母來到淮山市的幼塔村,從此沒離開?!?/p>
當他自稱是草原上的人,讓我有些意外,怪不得他的長相總有一種異鄉之氣,很硬朗,很帥氣,還有一種陽剛之氣,個頭也是高高的,不像南方人。至于提到的“幼塔村”,大概是在某個地方,因為不曾聽聞。
“為什么要從草原出來?那里不好嗎?”在我理解當中,草原上的人,他們來去自由,生活無拘無束,想做什么都能隨心所欲去做,所以,我以為很多人都會喜歡那種生活。
他看了看我,收回視線,偏過頭看向前方,語氣緩緩的說:“我母親本身就是幼塔村的人,她年輕那會嫁給草原上的父親,但她身體向來不好,一直適應不了草原上的高溫生活,而且也考慮到年幼的我,不想讓我步入他們后塵,因此兩人決定回到外婆家生活。
我還沒出生時,外公外婆,爺爺奶奶早就去世了,父親在草原上無牽無掛的,所以他們決定來到外婆家。外婆家很窮,他們去世后,也只留下一個很小的家給母親。
后來我們一直生活在幼塔村,日子安定后,我很努力的做個好學生,也未曾讓他們擔心。那時候,我原本以為只要成績好,等考上大學就能出人頭地,奈何生活總是不盡人意,在我考上高考那年,發生了一些事情...”嚴醫生神色落寞的說,仿佛他的生活已經定格在當年的自己。
我站在旁邊做一個安靜的聆聽者,聽他細細講述。
“我父母身體向來不好,好不容易盼來考上高中,然而卻有些人從中作梗,我的名額被他人冒名頂替,從此我跟上學就無緣了。父母去學校討說法,但那時候的學校,已經被資本家控制,我們根本沒權利掌控自己的一切?!?/p>
他的每句話都讓我感到震驚,為他感到不甘,雖然被人冒名上學不是沒聽過,只是這種事依然在不斷發生,讓多少普通百姓的孩子都失去了他們的選擇:“后來呢?”我聲音有些微啞的問。
“沒能上學后,我便整日待在家里,那個時候好像是十七、十八歲的年紀,雖然到了成年的年紀。但這樣的年齡對社會來說,還是太小了,所以正統的工作,都不會有人錄用,不得已只能回到家中,整天碌碌無為?!?/p>
“為什么不考慮去讀一個技校?”我遲疑的問。話音剛落,嚴醫生神色頓住的朝我看,大概是沒想到我會這樣問,隨后視線移開,溫聲的說:“考慮過,但那時候覺得只有上高中才是唯一的出路,去技校也沒什么意思,而且也不想連累父母,何況沒經歷過的世界總覺得精彩,只有出去打工才是唯一的出路。”
“你回家后,就再也沒去哪了嗎?”
“不,只不過那次之后,我的生活從此改變?!眹泪t生說到這句話,面容沉如死灰。
我沒有接話,只是驚恐的看著他,很是震撼。
須臾,嚴醫生緩緩走到車的旁邊,挨著車身靠著站,片刻他掏出一支煙,憂愁的點上火,隨后我也走過去。
他潸然開口:“我這人小時候很皮,很快就適應中原生活方式,多年后,我在幼塔村交到第一位好朋友,那時候我們一起成長、一塊偷西瓜,一塊爬上高高的椰子樹,只為摘下一個可口的椰子。當時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能在童年里,結交到一位無話不談的朋友是何等的幸運。只是這人一旦長大了,不管當年關系多好,總會隨著時間變化而變化。”
“我朋友原先比我出去打工的早,似乎是有人介紹去的,聽說薪資高、工作悠閑、還包吃住行、一日三餐,總之要多好就有多好吧。何況整日閑著也是閑著,有這么好的機會,更是不會錯過。”
“你朋友在哪里工作?”
“東洲。”
“東洲?”我聽到這地址有些詫然,畢竟這地方當年可是出了名的亂,黃賭毒無處不在,各種嫖賭娼妓,淫蕩猥褻,淫穢狎昵,無惡不做,甚有得名“活三寶”的風流之地。而且還有一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在我還在思考會不會是那個原因導致他如今的生活,忽然,他接著說道:“那個朋友去了大概一個月還是幾個月這樣,便聯系了我,說是一份很好的工作,當時我還在家犯愁,不知要做什么,聽他這樣說,想著也是個機會,便毅然決然的跟著去了...”他的聲音明顯顫抖而停頓。
這一刻,我心里猛然冒出一個不好的聲音:“是傳銷——”
“那是一場騙局?!眹泪t生的這句話,與我想到的不謀而合。
“果然如此?!蔽倚睦镎f道。
“他被人騙去做傳銷,后來想離開,但被人扣著身份證,還打電話威脅他的家人,如果想走,要么讓家里人出錢贖身,要么找一個人頂替?!眹泪t生聲音沙啞的說。
那時候的“傳銷”兩個字,就像我們南方人的噩夢,小時候就聽過不少這樣的事情,但因為沒有親身經歷,所以只是半信半疑當故事聽,直到身邊人真的遇到,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的灰色地帶是那么的近在幾尺,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誰會愿意選擇那種地方。
“所以你那位朋友選擇后者?而你就是那個頂替的人?”
嚴醫生苦笑一聲:“嗤,說真的,我寧愿相信我是被別人騙,也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栽到他手中?!?/p>
“他們打你了嗎?”我看著他,大概是我同情的目光太泛濫,太強烈。他看我半刻,不由得黯淡的輕笑,收回視線,語氣哽咽,神色閃爍淚光:“我不想讓下一個受害者跟我一樣遭遇,所以自作聰明把身份證藏在鞋底,想著找機會逃跑,還以為自己挺聰明,沒想到這一招已經被不少人用了,至于被他們發現,就用那種厚重的皮帶抽我全身,待到醒來已經是幾天前的事情了,聽說我的肋骨斷了幾根。”話語剛落,嚴醫生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似乎就怕我發現他的脆弱。
“后來他們是怎么放的你?”
“他們告訴我,如果不找人代替我現在的位置,就必須讓父母籌錢打給他們,用錢贖人?!?/p>
“多少錢?”
“好像是三萬吧,時間太久我已經記不清了?!?/p>
“三萬對于你家人來說,應該很困難吧?”
“難又如何,想出去就必須這么做。”
“你父母籌到錢了嗎?”
“村里人漸漸默認我們的存在,所以對誰都是一視同仁,而這種事也是第一次遇到,所以算團結,村長開啟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方案,每家每戶都捐款,但那時候的三萬對于普通的百姓家庭就是天文數字,不過大伙還是愿意伸出援手?!?/p>
“是不是還有其他人也都一同被抓了?”
“很多,非常之多,那個房間大概也就二十平方大小,卻關著將近一百號人,位置不夠,就踩著對方站著睡,誰頂不住倒下,誰就死?!?/p>
嚴醫生說完這段話,全程都是低著頭,眼眶在白皙的膚色下,顯得異常明顯。
我無法想象那段時間他是怎么熬過來,更不敢問得太詳細,就怕戳了他的傷疤,只能避重就輕的問:“你被救回來后,應該一切都風平浪靜了吧?”我以為我問已經是避開了他的傷疤,然而現實卻是,我好像在他的傷疤到處撒鹽,讓他痛不欲生。
聽到我這樣問,嚴醫生再也蹦不住了,他痛苦的蹲下,猛地雙手掩面痛哭,當時我慌到沒反應過來。待他哭出了聲,才發現原來我還是揭開他傷疤的那個罪魁禍首,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男兒流淚的那瞬間可能就是他們這輩子最痛苦最脆弱的時候了。
時間過去很久,我都沒敢出聲,只是靜靜的,小心翼翼的蹲下,輕拍他的背,示以安慰。
等他心情平復許些,我正想給他道歉,但他提前開口:“我母親在等我回家的那一刻,她在醫院就已經被下病危通知書了,只是因為看不到我才會撐著,撐到我平安回到家,撐到看我最后一眼,她才永遠的閉上眼睛?!?/p>
嚴醫生哽咽接著道:“父親說,母親原本幾個月前病情還算穩定,直到收到我被軟禁的消息,病情一路加重,后來發展成不可控制,而我被關整整五個月,那五個月里就像度日如年,每天都特別煎熬,我甚有輕生的念頭,是電話中母親的聲音支撐了我,撐過那個痛苦的秋天?!?/p>
此時的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淚水。
當年上學,我覺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那個人,如今我才發現,原來世界的某一端,某個角落,還有比我更不幸的人。原來生活的忍受負重,總是讓人不堪一擊。
“也許你的母親未曾離開你,只不過是躲在某個角落,默默陪著你,保護你。何況你父親不是還陪著你嗎?”我帶著顫抖的聲音安慰道。
嚴醫生暮地苦澀笑道:“是啊,可惜母親離開一個月后,父親也相繼離開?!?/p>
“什么?為什么?”有一瞬間,我以為自己聽錯。
嚴醫生情緒平復后,用平靜的語氣說道:“救贖我的錢,不僅是村民捐贈,我父親甚至不惜跟人借了高利貸,因為想盡快還完債,那段時間他日夜操勞,勸都勸不住,后來的某一天,他沒有幸免度過那個春節。三個月后,我選擇來到這片大海,來到這個地方,想要了結此生,也是那時候,老爺爺救下我了,也就是今天。”
我作為一個旁觀者,嚴醫生說的每句話,都讓我喘不過氣,何況還是他本人。因為朋友背叛,父母的相繼離開,也許那時候的他,已然身處萬丈深淵,看不到前方的路,因為最后一根稻草也沒能為他留下...
我不知該用什么樣的話語安慰,只能靜靜陪在他身邊,把他攬入懷中,拍拍他的頭,示意安慰,那一刻,我們誰都沒在說話。
此時的夜色已經完全黯淡下來,而那些遙遠的船支,燈火更加明亮更加閃耀了,似在嘲笑我們人類的無能。
此間我們身旁只剩一片漆黑,只有一輛車停休在圓形地面位置上,開著雙閃,然而當我們起身想要離開,忽然,公路上有一輛汽車車輪轆轆作響,按著喇叭,從遠處滾來,開著閃電般的速度,向我們的位置直奔而來,讓我們避之不及,如同一只猛獸在草原上盡情地奔跑,速度之快讓人驚心動魄,車上的人探出頭來大聲吼道:“快閃開!快閃開!”
但那一瞬間車已經來到我們跟前,我感到時間仿佛停止了,肉體的痛切心扉油然而生,玻璃的割裂讓我的手痛到沒了知覺,思緒開始變得混亂,頭部的撞擊讓我頭痛熱烈,耳邊傳來刺耳的剎車聲,而我的身體似乎還被嚴醫生抱著,兩個人在地上翻滾、磨擦、撞擊,滾出一段距離,沒入山坡,我的眼睛漸漸睜不開,失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