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歲那年，我們一家人從大草原貝納爾，搬到外婆家正式過上新的生活。”這是我翻開嚴醫(yī)生日記本后，第一頁他是這樣寫著。

嚴醫(yī)生字跡潦草，筆鋒稚嫩，筆畫歪歪扭扭，力度極重，看得出來，他應該在很小就開始寫日記了，而且還很努力的想把字寫好，寫規(guī)整。

怪不得老爺爺之前就說過，他是一位心思細膩的人。

他從五歲開始就記錄了他的生活，我想了想了，那當時我在這個年紀里，做了什么？片刻，我恍然大悟點點頭，想起來了，我當時就是在田埂里，坐在草坪上玩著泥巴呢，看著父親干活，想到著，我不由得輕笑一聲。

“來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學校，讓我有些束手束腳，好在我的適應能力強，很快就和同學們打成一片，后來很多女同學都很喜歡陪我玩，他們經常夸我?guī)洑猓€說我成績好。

但班里的個別男同學，總是不喜歡我這個草原貝納爾的人，可我明明也有一半中原人的血統(tǒng)，可他為什么這么討厭我？”

在嚴醫(yī)生的筆記里，間行間距都充斥著，他對這件事的無奈與失落。

我的心情隨著他的日記起伏不定，一會開心，一會失落，可能這就是一個人成長的必經之路吧。因為我和他有過一樣的遭遇，所以我特別理解他。

“在班級里，那個男同學仗著自己是班級年齡最大，身材最高的人，經常帶頭起哄，就連老師都拿他沒辦法。我想勸他，說這樣做是在擾亂上課秩序，但雙拳難敵四手，而且在他們眼中，我還是個外來者，那個男同學更不會聽我的話，因為他們不找我麻煩，已經是最大的恩賜了，所以我沒勇氣把想說的話對他說。

他們最討厭我跟女同學說話，所以每次下課后，四五個男同學就把堵在回家的巷口，但他們很聰明，從來不會在我臉上留下淤青，還警告我說，只要我敢告訴父母，或者跟老師打報告，他們就見一次，打我一次，后來我就怕了。

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敢跟女同學說話了，就算她們主動來找我，討教學習方法，我也只能對她們視而不見。漸漸的找我的女同學越來越少，其他男同學更是不敢跟我說話，就怕被那個同學看到，因為他們也怕被人群毆，后來我都是一個人走、一個人在食堂吃飯、一個人上課，一個人下課。”

看到這里，我感同身受的流下了同情的淚水。

“我原本對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但歷經他們，我漸漸對生活沒有信心了，也不喜歡跟人接觸，原本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心，但我還是太懦弱了，不敢勇敢反抗面對他們，所以我想快點長大——”

時間1990年5月3日，學生，嚴亦空記。

翻幾頁看后，我合上筆記，躺在床上，心情久久沒有平復，雖然不到一千字的日記，但每個字都在透露他那時候的不快樂，似乎又對這樣的生活毫無辦法，我這才知道，原來他的童年是這般辛苦。

次日，我跟老板請假去老爺爺?shù)淖≈罚退氵^去一個兩個月，我還是不愿相信老爺爺去世的消息，所以總覺得需要有個堅定的理由，才會徹底的相信，才心滿意足。

一大早我就到老爺爺家住址，大門依舊是那個生了銹的鐵柵門，只不過兩三個月，我卻覺得隔了一世。

我站在門外猶豫不決，許久，才下定決心走進去，剛踏入門內，便看到遠處有一個人的身影，我跟她距離大概十幾二十來米，我站在原地，靜靜地朝對方望過去，看到她好像徑直朝我走來，很快我便能看清對方的身影了。

原來是一位有些坨了背的老奶奶，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大概是六七十歲，她留著一頭平齊的短發(fā)，頭發(fā)已經泛白，戴著個發(fā)箍，穿著短袖粉色花衣，下身是淺紫過膝的短褲，一只手拄著拐杖，隨著距離拉近，拄拐著地的聲音，“一噠一噠”的傳到我耳邊，只看見皺紋已經爬滿她有些豐腴的面容，身材臃腫，不高。

她看到我杵在眼前，便仔細的打量我?guī)酌耄S后問道：“你是女娃子？”

我有些尷尬，心想，難道我長得很像男孩子？雖然今天是沒穿裙子，但好說歹說我也是留了一頭長發(fā)，就那么不明顯嗎？我羞澀的抿著嘴，正思考怎么回復老太太，老太太看到我沒有說話，又再次說道：“之前老孫說有個女娃子以后會來這里，那個女娃子就是你吧？”

聽到這句話，我才恍然大悟，瞪大了眼看向她，心中猛地急促，老孫不就是老爺爺?shù)男帐希坷蠣敔斀袑O立國，那老奶奶口中的老孫不就是指老爺爺？

“您是說孫立國，孫老爺爺嗎？”我有些不確定，小心翼翼的問。

“那還有誰？這個地方就他一個孫氏。”老奶奶斬釘截鐵的說。

“您認識他？”

“那當然，我們還是多年的老鄰居呢。”

她的這句話，讓我的心情驀然黯淡，心口沉甸甸的，許久才擠出一句話：“老爺爺他真的...”

最后的話，我無法說出口，但老奶奶立馬就理解我的意思了，她語氣深沉的說：“是真的，就在一個多月前，他死了五天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

“什么？五天后...”這個消息讓我整個人身子都僵住了，好像腦袋已經不會思考，仿佛一個沒有靈魂意識的人偶，我驚恐的嘀咕道：“死了五天才..那不正老爺爺去醫(yī)院看我的那天，所以..老板說的5月18日，并非準確時間，而5月13日才是事實。因為老爺爺去醫(yī)院看望我的時間正是5月13日。

所以..那天老爺爺去看望我，就是為了跟我道別嗎？”想到這些，我知道，我已經沒有征求真相的意義了，因為真相就在眼前。

此間，我的淚水在眼眶不停打轉，我甚至感覺身體有些站不住腳，像是被人掏了空，隨時都會倒下，但我不能讓老奶奶看出我的懦弱，只能強作鎮(zhèn)靜：“為什么？”我聲音哽咽，顫抖的問。

“唉...那幾天我去兒子家住，回來后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擁堵在門口處，又是醫(yī)生又是警車的，把我嚇得喲，走上樓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老孫出事了，許些人堵在他家門口，醫(yī)生正把他從房間里抬出來，站在旁邊都能聞到尸臭，熏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我感覺我的五官好像隨著老奶奶的話，已經變得天崩地裂，再也開不了口。后面老奶奶了說什么，我已經聽不進去，只是心里冒出一個念頭，許久才哆嗦問道：“死因是什么？”

老奶奶嘆口氣說：“唉，我也是后來聽人說，聽說老爺爺那天服藥過量，這才起不來。”

“藥？什么藥？”我瞳孔驟然瞪大。

“安眠藥。我們是左右鄰舍，而且已經相識很多年，什么事情都會互幫互助，所以有時候他有什么心事也會跟我說，就比如三個月前，死了的那位年輕醫(yī)生。

那時老孫非常難受，他說自從醫(yī)生死了之后，就總是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又會從噩夢中驚醒，他還說經常夢到那孩子在深海里不停掙扎，撲打水面對他喊救命，但他沒有伸出援手，就由年輕人在海里被淹死，所以每次他都會夢到有人來他家，向他索命，但就是看不清夢里的人長什么樣。”

以前總有人說夢跟現(xiàn)實是相反，我一直懷著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如今聽到老奶奶這些話，我信了。

而老奶奶接下來的話，讓我心臟驟然停止，什么都說不出口。

她說：“也是難為他了，當年她老婆的死就是被日軍輪奸到死，隨后扔在河里，直到尸體浮出水面，才被人找到。如今不僅養(yǎng)子死了，就連他自己也...”

我的情緒還沒從她老爺爺老婆這件事反應過來，又聽到老奶奶說到“養(yǎng)子。”我忽然感覺腦袋不夠用：“養(yǎng)子？什么養(yǎng)子？”我以為我聽錯，又再問一遍。

“就是那位年輕醫(yī)生，我們都叫他小嚴。”

我整個人都呆滯了，就像存在另一個世界，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

“之前我就勸過他，安眠藥可以助眠，但量不能過多，他還信誓旦旦說好，以后也會適量吃，現(xiàn)在倒好，人起不來了。”老奶奶攤開雙手急促說：“真是造孽啊，好好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此間，我們兩個人都陷入一度安靜，寂寥無聲，就連周遭的鳥兒也異常安靜。

我的淚水還是止不住掉落，但我沒讓老奶奶發(fā)現(xiàn)，快速轉身擦拭淚水，想跟她道聲謝，謝謝她告訴我這么多，而此間的我已經沒有勇氣走到老爺爺家門口，我轉身欲走，老奶奶忽然叫住我。

她溫和的說：“女娃子，你這是要去哪？”

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哪，只知道此時此刻心里特別亂，仿佛一只無頭蒼蠅到處亂撞，直到累了躺下了。而且對于這件事，好像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繼續(xù)了解，想了想，我對她轉身，心不在焉的說：“到處走走吧。”

她說：“那你等會，跟我上樓去拿個東西。”

我不解的看向她。

她對我解釋：“是老孫生前留在我那的，說如果有一天有個女娃子出現(xiàn)，要是哪一天他不在了，就讓我把它送給你。”

我自是不能無緣無故的接受這樣的事情，便對她說：“老奶奶，會不會老爺爺說的是另有其人？而且我也不是...”我正想對她說，而且來找老爺爺做專訪的何止我一人。

但老奶奶沒等我把話說完，她就接著說了：“就是你，老孫說那個女孩左眼角上有一顆黑痣，你剛好就是有顆痣，他還對我說，如果吃不準是誰，就去辨認她的痣。”

我心想，左眼尾部長黑痣不止我一人，正給老奶奶解釋：“老奶奶長痣的也不一定是我，您也知道，很多人都會長痣，會不會是您認錯人了？”

我的這句話讓老奶奶思忖片刻，隨后她繼續(xù)問：“那你叫什么？”

“簪青揚。”

“簪青揚？你名字怎么寫？”

我看著老奶奶似是已經認定我，所以我為了讓她更了解清楚，就從包里拿出小本和筆，寫在紙上，每個字我一筆一劃的寫，就怕練筆會讓她不識字。

字寫完，我向他展示：“老奶奶這就是我的名字。”

老奶奶看清后，像了然于心，她點點頭，很慷慨的說：“那就是了，老孫送給你的東西也是寫這三個字在上面，我沒上過學，大字不識一個，但看筆畫還是能認出來，紙上就是寫這個名字。”

紙寫上我的名字？那是什么？我不由得想。

“走，你跟我上樓，我拿給你。”老奶奶說道。

她這樣說，我便沒有什么拒絕理由了，只好跟她上二樓。

此時我也好奇，何為老爺爺會留東西給我，老奶奶的家在二樓，跟老爺爺家一樣，老奶奶的家就在樓梯旁邊，而老爺爺?shù)募腋糁粋€房間，我視線沿著老爺爺家的方向望去，隨即心跳加速。

正當老奶奶說著什么，我忽然不自覺的出聲打斷她的話：“那是什么？為什么老爺爺家門頭被貼封條？”我一邊說話，一邊走近。

老奶奶沿著我的視線走來，她嘆了口氣說：“這老孫命不好，隱姓埋名在這里居住多年，最終還是在死的時候被人找到了。”我很震撼，似乎老奶奶知道老爺爺?shù)暮芏嗖粸槿酥囊幻妫路痍愥勔丫玫募Z液，正被人說穿打破，即刻一點一滴的灑向海面，展示在外面，被人當成茶余飯后的談資。

我跟奶奶站在老爺爺?shù)拈T前，聽著她述說。

“你知道吧，老孫，以前就是一名軍人，在上個年代他們用盡了一生來捍衛(wèi)這個國家。只是有些事情總是讓人難以預料，他們那批軍人也算是有頭有臉，戰(zhàn)勝無數(shù)，但因一次的失誤判斷，結果白白贈送將近上萬的隊員死于敵人手中，他們隊友遭到偷襲，原本那次戰(zhàn)爭之后就可以回家...”

我之前聽嚴醫(yī)生提過老爺爺當兵一事，老奶奶稱“判斷失誤”應該是對我有所保留，但我知道“判斷失誤”的真正意思，那就是他們內部，有人叛亂了。

我原本以為事情就會這樣告一段落，直到老奶奶又說出一個讓我觸目驚心的話。

她說：“其實，當年他們不是不知道后果的重要性，而且上面已經發(fā)文下來，但他們就是不信，因為那是他們過命之交的好朋友，同生共死無數(shù)次，所以他們想給他機會。

他們也堅決對方不會背叛，所以沒有聽從領導的安排，而是毅然決然的去迎接那一戰(zhàn)，但結果可想而知.....”老奶奶說到這，語氣停頓許久，隨后才對我說：“所以你知道那封條的意思了吧。”

也就是說，老爺爺他們會躲在這里，而且不愿意接受采訪，就是因為不想讓上面的人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