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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經緯長歌

一、遙遠的西河邊

康光泰永遠也忘不了多年前的盛夏,沿在家鄉的西河邊,踩著月光往麥跺一擔一擔挑麥子的情景,那時他只有5歲。

光泰的家鄉海寧縣長林村,座落在一片山區之中的小平原上,周遭崎嶇不平的山路讓這里的村鎮大部分時間與世隔絕。村子的西邊有一條河,本無名,村里人都叫它西河,西河的水不深,清澈明麗,河底干凈的沙子清晰可見,河水最深的地方,小孩站在里面,也剛剛到膝蓋,河水日夜不斷,奔流一路向南,是村里孩子們夏天的樂趣所在。去河邊戲水,野小子們脫光了衣服,撲騰撲騰幾下跳進淺水里,游幾下泳,再冒出來,直愣愣的短發上掛著一些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黝黑的臉上那一排牙齒也開心地放光。河岸邊是一片楊樹林,夏天的楊樹林再涼快,小孩子們也是決不敢去的,楊樹喜歡招毛毛蟲,綠色的,顏色很鮮艷,越是鮮艷越是可怖,它的一根毛就能讓你疼癢上好幾天,所以,夏天的這片楊樹林,除了吵鬧又單調的知了聲,幾乎聽不到其他聲音。秋天的樹林才是孩子們來的地方,他們來這里撿樹葉、樹枝,回家燒火做飯,會去找可愛小巧的野蘑菇,卻無心欣賞樹葉的脈絡,只留下撿拾樹葉的沙沙聲,還有孩子們的笑聲。遠處的群山連綿起伏,看著大山,很難讓人不好奇山那面的世界是什么。

這樣的一個村子就是光泰出生、成長的地方,光泰是家里的長孫,從小就接受了來自爺爺奶奶很多的愛。光泰中等個,最先讓人關注到的總是那一對有神的眼睛,眼神里常常透著和善與靈動的光似乎總也不會和別人發生矛盾,似乎總是那個最聰明又最懂事的孩子。

光泰小時候的樂趣之一就是看爺爺做木工活,爺爺的木工活在村里屬一屬二,村里幾乎家家戶戶都會有爺爺的作品,大到衣柜、小到椅子,有結婚辦喜事的,也都會來找爺爺打家具。爺爺常和光泰講起木工的祖師爺魯班的故事,講到魯班的那些發明,光泰可以感受到爺爺對自己這份手藝的驕傲,對魯班的崇敬。光泰還喜歡看爺爺用邊角料給他做一些小玩具,一塊不起眼的木塊,爺爺三下五除二就能把它變成了一只振翅的小鳥,打制一把手槍也不是什么難事,當然,欣賞、把玩這些木制的玩具,都是在光泰干活之余才可以做的事情,爺爺給光泰做的最與眾不同的一個物件就是一把扁擔,那年麥收時節,他為僅5歲的光泰量身定制的一把兒童扁擔。

5歲的光泰拿著這把扁擔開始是新鮮的,他拿在手里仔細欣賞了很久,翻過來覆過去地看,這把直挺挺的扁擔是用別人家打柜子剩下的一根長條棍作成的,爺爺把它刨得很光滑,沒有一根木刺,扁擔兩頭的突起處,是一個略陡仍很光滑的坡,能掛住扁擔上的勾子,也不會劃傷孫子的肩膀。光泰把它扛上肩,挑個空扁擔在院子里轉了幾圈,很喜歡,這快樂持續的時間并不長,他就慢慢知道了,這把扁擔更多地是用來承擔責任的,最開始是家庭的責任。

光泰開始走在田間地頭了,他的扁擔現在還只能挑兩捆麥子。金黃的麥田在村里的男人女人眼里沒有任何美感,他們想到的只有盡早,趁著太陽還沒升起來趕緊收麥子。收麥子的人們人手一把鐮刀,穿著長衣長褲,以阻擋麥芒,麥芒扎到身上的感覺,又刺又癢,而且很難洗掉,相比而言,人們寧可選擇穿長袖長褲,被汗水浸透衣服,也不愿意忍受麥芒帶來的麻煩。鐮刀割麥子的聲音“沙沙”作響,光泰的父親不善言辭,一個勁地埋頭割麥子,光泰的媽媽就在收麥子的間隔招呼他去把麥子挑到麥垛去。光泰很聽媽媽的話,挑著扁擔,一頭的勾子勾住一捆麥子,麻利地走向麥垛,放下,回頭再勾好麥子,走向麥垛,放好。

就在這一擔一擔的麥子中,光泰已經7歲了,7歲該上學了。村東頭的陳家,解放前是個私塾先生,解放后,私塾沒了,陳家先生卻還經常在家教兩個兒子,想必陳家地主也深諳“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的道理,倘若有哪家孩子愿意去他家讀書,不收費,村里有愿意讀書卻拿不起錢的也都會去聽聽課,光泰,自然也就去成了陳家的學童。

光泰第一天去陳家,是一個無風無云的晴天,他空著手,自己走進了陳家。陳家的房子很氣派,進去后是一個大的照壁,繞過照壁的側房就是讀書的地方了,正對門的地方掛著至圣先師孔子的畫像,幾張案幾擺在屋子中間,三四個孩子坐在那里正跟著陳先生搖頭晃腦地背誦“子曰”,陳先生看到光泰進來,一抬下巴指向遠處的一方案幾,光泰徑直走到桌子前,坐下,開始了他的求學生涯。

陳先生在上面背“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光泰并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是看著其他人,一起跟著背,陳先生再背“敏而好學,不聇下問,是以謂之文也”,還是不講,光泰就還是跟著一起背。陳先生再教背“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還是不講什么意思,光泰就有點忍不住了,下了課,他鼓起很大的勇氣,走到陳先生跟前,恭敬地問“先生,您講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是什么意思呀,我怎么想不明白?”陳先生本來正坐在那里趁著下課的間隙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呢,聽聞有學生問他問題,他不由得回頭一看,原來是剛來的孩子,他仔細打量起這個小孩,孩子個子不高,穿著一身深藍色粗布衣服,衣服舊了,膝蓋處還打了塊補丁,但卻漿洗得很干凈整潔,大大的眼睛干凈又清澈,陳先生笑著問“你說這句你想不明白,那其他的你都想明白了?”

“我只能猜猜是什么意思”光泰不好意思地笑了。

“哦?那你給我講講‘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是什么意思?”陳先生有點好奇。

“我猜是人不知道但不生氣,這就是君子吧?不知道猜的對不對?”光泰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錯呀,小童子,你說的一點也沒錯!”陳先生頗有些喜出望外,不禁想考驗一下這個孩子,“那我再考考你,‘敏而好學,不聇下問’是什么意思?”

聽到先生的鼓勵,光泰有了信心,又聽到先生叫自己小童子,光泰覺得很有趣,他也漸漸大膽了,朗聲回答到“我猜是說要好好學習,問下人也不覺得羞恥。”

陳先生不禁拊掌大笑,“哎呀,好呀!我在這里教了這么多年學,你是第一個主動過來問我問題的孩子,更沒想到,剛來第一天,你就猜出了《論語》的意思,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呀!來來來,我來告訴你‘暮春者’這句的意思。”說著,陳先生把旱煙放到一邊,把小光泰拉到自己身邊,給他講起來。這個課間對其他孩子沒有什么不同尋常,但對光泰來說,卻是打開了他好學的大門,對陳先生來說,是他發現了一個好苗子,為師者最興奮的時刻無過于此。

從那之后,光泰愛上了讀書的生活,不用去挑麥子的時候,他喜歡坐在書桌前聽陳先生講課,搖頭晃腦地背書也不覺得枯燥,他嘆服于先生的知識廣博,他喜歡去猜那些之乎者也背后的意思,也喜歡去問問題。在陳家的這一段讀書生活,成了他童年最無憂無慮且充實的時間。

光泰的讀書生活并沒有想象的那么一帆風順,作為家里的老大,他肩上的那根扁擔并沒有因為去讀書就被拿下來,相反,這根扁擔反倒以會一直跟著他。

秋天,需要收花生了,光泰就要請假回家幫忙了,一直沒再去讀書。7歲的他在農田里也就是挎著個小提籃去撿拾落在地里的花生,有時他也會停下來,想想不知道陳先生又在講什么,不知道其他同學下課又在玩什么,家里忙過這一陣了,他就又可以繼續去讀書了。收完花生收地瓜,光泰還是沒能回去讀書,田間地頭,他挎個小籃子,低著頭,找尋著被遺失在地里的小地瓜頭。

就這樣,斷斷續續,光泰讀了不到一年的書,轉眼到了第二年夏天。夏收時節,光泰也重新拿起扁擔開始挑麥子,麥收結束了,光泰卻沒有回去,轉眼又到了收花生的秋天,光泰還是沒去,陳先生再也坐不住了,當天下午就去了光泰家。

光泰家在村子的西頭,放學后,陳先生從東頭的家橫跨了整個村子,來到了西頭的光泰家,光泰的家,都是草房子,先生到的時候,光泰還沒回家,院子里只有兩個小孩子,三五歲的樣子,應該是光泰的兩個弟弟妹妹,大一點的小女孩正幫著媽媽擇菜,小的男孩弟弟在院子里玩泥巴。看到陳先生進門后,大點的女孩急忙往里屋喊“媽,有人來了!”話說著,里屋出一個女人,身上還系著圍裙,看到陳先生,光泰媽媽遲疑了一下,問道:“陳老師?”

陳先生笑著說“對呀,我是,你是康光泰他媽媽吧?”

光泰媽媽一聽,連聲道“哎呀,是呀是呀,陳老師啊,你看,我們這跟著你讀了這么長時間的書,真是謝謝啊。光泰跟他爸去干活了,還沒回來呢!”說著,拿了個小板凳給陳先生“來來,老師快坐。”

“哦,謝謝謝謝!”陳先生坐在了小板凳上,光泰媽媽也隨手拉了一條長凳坐下,就聽陳先生笑著問:“光泰這兩天沒來呀,怎么回事?”

“嗨,老師,你是為這事來的呀,那個……,是這樣。”光泰媽有點局促地搓起手來,“我們不打算讓光泰去讀了,上那么多學干嘛,您看我和他爸都不識多少字,也過得挺好。光泰也漸漸大了,您也看到了,家里這情況,弟弟妹妹們都還小,光指著我和他爸根本就忙不過來,不去你那里讀書,他能為家里多干點活。”光泰媽媽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也完全在陳先生的意料之中。

陳先生聽罷,笑笑說:“我看到家里的情況了,但光泰是個難得的聰明孩子,他去我家第一天,我就看出來了,這一年,他雖然去得斷斷續續,但他學得并不比其他孩子差,甚至比其他人都好,你們可能看不到他讀書的樣子,如果你看到了他讀書時的眼神,一定也舍不得讓他就這樣不上學的!”

光泰媽媽聽著,并不說話。

陳先生接著說:“他現在正是讀書的年紀,錯過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家里的困難,總能渡過去的,光泰可以幫你們干幾天活,但如果就這樣不讀書了,太可惜了。”

光泰媽媽對陳先生的話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她點點頭,說“陳老師,你說的這些,我們也都知道,光泰有時候還會回來說在你那里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但家里實在太困難了,需要光泰在家幫忙。”這時,玩泥巴的男孩走過來,抬起頭說“媽媽,我餓了,什么時候能吃飯呀?”

“就好了,就好了,很快就好了”光泰媽媽一邊安慰著兒子,一邊繼續和陳先生說,“你看看,如果不是光泰在家幫忙,這個時候,我肯定也還在地里干活,更別提做飯了,他爺爺年齡大了,也不能幫我們看看孩子,什么事就光靠我們兩口子,哪忙得過來呀!”

陳先生看著那個3歲的男孩,聽著光泰媽媽的話,一時竟不知道該怎么接著說,但他還是不甘心,“家里的困難都是暫時的,鄉里鄉親的,左鄰右舍都能幫著,但光泰讀書的時間錯過了就再回不來了呀!你相信我,光泰一定是個讀書的好苗子,他以后肯定會有出息的!你們……”

“媽,韭菜擇好了”先生的話還沒說完,那個蹲在地上的5歲女孩站起來跟媽媽說,光泰媽媽接過女兒手中的菜轉身走進了廚房,邊走邊說著“陳老師,家里困難,實在沒辦法呀!”。

陳先生呆呆站在院子里,看著光泰的家,還有他媽媽忙碌的背影,這背影竟有點像一道逐客令,陳先生覺得有些無趣,想走,就聽到身后一個驚喜的聲音“陳老師!”,陳先生一回頭,是光泰,他回來了,后面站著他爸爸。幾個月沒見,光泰長高了,夏秋的太陽把他曬得黝黑,他咧著嘴站在那里笑著看陳先生,肩上的扁擔都沒來得及拿下來,眼里卻閃著光。

“光泰!……”陳先生看著這個天真可愛的孩子,心里由衷地喜歡,卻又有一種很復雜的感覺。

“光泰啊,喜歡讀書嗎?”

“嗯,喜歡,我還常常想起您教我的一些知識呢!”光泰歡喜地說。

“那記得忙完了還來讀書呀!”一聽這句話,光泰眼里的光倏地暗下來,他低下了頭。

一旁的光泰爸爸忙說,“陳老師,家里困難,沒辦法呀。光泰在家里能幫不少忙,你看今天一下午挑了半垛麥子呢”這話好像他們兩口子商量好了一樣。

“嗯,是,是,只是光泰書讀得真的很好呀!不來讀可惜了,你們再考慮考慮,”陳先生的口氣明顯低沉了很多,說完,他摸了摸光泰的腦袋,滿是愛憐,光泰抬頭看著先生,天真的眼神里有讓人心疼的無奈。

“天這么晚了,老師一起吃了飯再走吧!”光泰爸爸說道。

“不了,時候不早了,別耽誤你們吃晚飯,我先回去了。”陳先生又看了眼光泰,“光泰,我等著你啊!”“陳先生……”光泰囁嚅著。

那晚可能是光泰記事以來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心事”,他回想著陳先生拊掌大笑的樣子,同學們搖頭晃腦背書的樣子,還有陳先生的“我等著你啊”,“等著你啊,等著你啊……”就在這一聲聲的“等著你啊”,光泰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家里人什么也沒說,他也就什么也不問,挑起扁擔,跟著爸爸去地里干活去了。

陳先生一等又是三天,光泰還是沒有再回去,這原本也在他意料之中,他考慮的是要不要再去一趟光泰家里,上次,看光泰父母的樣子,似乎確實不想讓光泰繼續讀書,可是光泰讀書好呀,教了這么久,光泰好像是他學生中間唯一敢于問他問題,又能和他討論起來的孩子,光泰也調皮,但在課堂上卻始終聚精會神地聽他講課,課堂上少了光泰,這幾天他都覺得教得沒勁,這樣的一個孩子,如果就這樣放棄了讀書,以后他都不能原諒自己。想到這,陳先生再次走出家,向著光泰家的方向走去。

光泰家鎖著門,陳先生看著門上鎖,好像覺得這是在暗示什么,在勸他回去吧,還是在告訴他這就是結果,陳先生不想就這樣放棄,他在門口轉了轉,然后蹲下,等著。等著的時候,他有了機會看看這個家周圍的環境,光泰家所在的一排房子中,他家在最東頭,東山就緊挨著一條小路,路上坑坑洼洼,下雨天也是個麻煩事,他們的房子對比周圍的鄰居,也沒有那么破舊,陳先生突然有了信心,不由得站了起來,踱著步,房子還行,就沒那么困難,沒那么困難,過了這段農忙時候光泰就可以再回去讀書了,陳先生想著想關,臉上竟然浮現了笑意,踱步的速度也加快了。他再抬頭,看到光泰一家人從遠處走來了,他強抑住內心的激動,笑著。還是光泰最先看到他,喊了一聲:

“陳老師!”

“哎!剛忙回來嗎?”

“嗯,是的,陳老師,今天最后一天了,我們都地里的麥子今天都收完了!”光泰說著,難以掩飾內心的激動。

陳先生一聽,突然更有信心了“那好呀,收完了麥子,就可以來讀書了是吧!”

光泰沒說話,但好像也是這么認為的,有點激動的樣子。這時,他們全家已經走到家門口了。

陳先生看著他們,對光泰的爸媽說:“明天就讓光泰去我那里繼續讀書吧,我還挺想他的!”

光泰媽媽笑了笑,打開鎖,帶著孩子們進了家門,陳老師正要跟著一起進去,“陳老師……”光泰的爸爸停住腳步,“陳老師……”他臉上的表情像是在笑,又有點難為情,陳先生一時愣在那里,臉上的笑意漸漸落下來。

“那個……”光泰爸爸繼續吞吞吐吐,“那個,孩兒他媽有了!”他好像下定了決心一樣,說出這句話,“這家里就又多了一口吃飯的嘴,光泰實在不能再去了,今年幸虧他,不然我們到現在都干不完,別看他小,干活可是個好把式,我們……我們這個家真的需要他幫忙,謝謝你啊,謝謝啊。”陳先生一下僵在那里,所有的希望一下化為烏有,他點點頭,走了。

從此以后,光泰再也沒有踏進陳家半步,也不可能了,因為第二年,國家的教育政策變化,不允許任何形式的私學,所有的孩子上學都要去村小。但光泰永遠也忘不陳先生,陳先生讀書的樣子,陳先生給他講問題時眼里的歡喜,還有撫摸他頭時的愛憐,他可能不知道的還有陳先生對他的愛惜,想念,以及最后一次離開他家時的失望與傷心,如果他知道……如果知道又會怎樣,他只是一個7歲的孩子,無力改變任何現實的7歲孩子。

1958年,村小成立的那年,為響應國家號召,村干部家家戶戶動員去上學,村干部來了,光泰又去上學了,他以為這次上學就可以安心一直上下去,沒想到,他還是班里那個經常請假的孩子,請假回家干活,當然他也還是班里那個讀書最好的孩子,就這樣,斷斷續續上了兩年后那個夏天,他再一次輟學了,作為家里的老大,光泰也再次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現實,爺爺給他做的扁擔需要他,生產隊的工分需要他,他離開學校,正式走進了生產隊。

生產隊里,他實在有點小,本來年齡就不大,加上一直挑扁擔,好像壓著他長不高一樣,光泰的爸媽也是村里的老實人,生產隊隊長第一次看到光泰挑著扁擔從遠走走來,就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這是哪家的小子,長得沒要扁擔高就來掙工分了,啊!”光泰看著生產隊長的樣子,沒理他,挑著扁擔繼續往前走,隊長一看“喲,好你小子,我看你能掙多少工分!”說著,把嘴里的煙掐滅,踩在腳底下碾了碾。

夏收之后,天氣有些涼了,正是種花生的時候,光泰一個小孩,能做的就是拿著裝花生的碗跟在大人身后,大人在前面開道,地里豁出一道溝來,光春就跟在后面,量好一柞的長度,放上一粒花生,再量一柞的長度,放上一粒花生。光泰干活心無旁騖,也不會和別人搭閑話,就一心跟著大人種花生,他量得準,動作也快,更不偷懶、喊累,因為這,大人們都喜歡讓他跟著自己干。光泰竟然成了生產隊最受歡迎的小孩。可是他的工分卻總是墊底,到了下行,記工分的生產隊長,來檢查記分了,一看是光泰的,他也不看干了什么,就在小本本上記上:康光泰,5分。偶爾也有心情好的時候,給他記下分,這是一個小孩能掙的最高的工分了。光泰是小孩,對自己的工分本來沒有太多的期待,直到有一次,他看到和他一起干活的三叔——說是三叔,其實年齡和他一樣大,只是輩分大一點——明明沒有他干得多,卻拿了10分,而自己又是5分。

光泰,一個10歲的小孩,決定為了自己的權益去找生產隊長。

“隊長,有個事我想問問,為什么我今天只有5分呢?”光泰站在生產隊長面前,直接問。

“因為你干得少!”隊長看到是他,沒好氣地說。

“我怎么干得少了,今天的花生,我種了三分地,一點也不少!”光泰毫不讓步。

“說你少,你就干得少,哪那么多廢話!”隊長有點煩。

“你說為什么,為什么別人干得少就能多拿分,我就天天5分,最多也只能拿到小孩的7分!”光泰還是在講自己的理。

“嘿,好你小子,還和我理論起來,我告訴你,這里我說了算,你看看你干的活,花生的距離有點長有點短的,等著長出來,一塊密,一塊稀,像什么話,不給你記5分給誰記5分!5分都多了!”

“你瞎說!大家都說我干得好,不信你去問問”光泰不服氣。

“我哪那么多閑功夫去問,趕緊給我滾開,臭小子!”隊長說著,竟然抬腳踢了他一腳,光泰毫無防備,一腳就被踢在了地上,隊長踢完人,揚長而去。

這一腳把光泰踢倒了,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光泰沒有絲毫懼怕和退縮,他“呼”得一下爬起來,追著隊長說:“隊長,你告訴我,到底哪里讓我只能得5分!”

“你還沒完了,好,我給你說,我給你說,走,去你家說去”生產隊長一把拉過光泰的一只手腕,往他家的方向走。

光泰知道生產隊長要去他家里告狀,拼命往后拖著不去,但他一個小孩哪抗得過一個大男人,還是一步步被拖著走,旁邊的人看著有的勸,有的拉。

“隊長,算了算了,和一個小孩一般見識什么呀!”

“哎喲,小心小心,別拉脫臼了!”隊長也上來了火氣,別人越拉,他越要拖著光泰走,就在別人拉的空,光泰看見旁邊地上一個種花生的粗瓷大碗,他順著隊長的力,往前一滑,身體一低,另外一只手把碗拿起來,順手往隊長手腕上一磕,“哎喲!”隊長吆喝了一聲,隨即松開了拉光泰的手,光泰趁機跑了,只剩下隊長在后面罵:“好你個小兔崽子!還敢打我!”旁邊的人也有的哈哈笑起來。

光泰一溜煙跑回家,心還在撲通撲通地跳,看看胳膊上被拖拽的通紅的胳膊,還火辣辣地疼,但一想到他的碗磕下去的時候,隊長疼得哎喲,他又忍不住偷偷笑了。

生產隊長自然也沒去找光泰的爸媽告狀,但以后對光泰也沒那么放肆,他隱約感覺到這個小孩不是個一般的小孩,沒有看起來那么好欺負,以后再記工分,他也會看看光泰干的活,確實不錯,他心里想著,于是,工分也就會多記點,當然最多仍然只有7分,生產隊里,一個小孩可以拿到的最高工分。

其實此時生產隊的重點工作并不是隊里的那點農活,而是煉鋼。那一年,全國上下都在大煉鋼鐵,夢想著超蘇趕美,大家一塊去地里,光泰就是跟著大家一塊去地里干活,大家都在村里自己搭建的土鍋爐煉鋼,他就也跟著一起煉鋼,時間長了,他慢慢發現地里的活是其次,煉鋼才是正事,幾乎所有人都一門心思撲在煉鋼上,一連幾場秋雨,秋花生爛在地里了。

那天光泰去地里看到一片片沒人管的花生,站在地頭上發愣,“家里人餓得沒東西吃,這些花生就這么爛在地里沒人管。”他不明白呀!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會這樣!就這樣站在地頭愣了半天,突然一轉頭,跑回家拿了一個小籃子,轉眼間他就又跑回來了。他開始撿那些沒有爛掉的花生,一把把的花生,大部分都爛掉了,沒有幾個好的,光泰心里都覺得可惜,他仔細把那些爛掉的摘掉,留下好的放在小籃子里,走了一溝地,小籃子里竟然也收獲了不少。他就這樣一把把地撿拾著地里的花生,突然前面一個人影擋了他的去路,光泰一抬頭,又是生產隊長。

“隊長”,光泰條件反射似的叫了一聲。

“你這是干什么?”隊長的口氣沒有那么嚴厲但卻不容置疑。

“花生都爛地里了,我就撿幾個好的”光泰答道。

“誰讓你干的?”

“沒人讓我干,我撿幾個,總比都爛在地里好吧?”

“怎么就好了?全村人都去煉鋼,你在這給我撿花生,啊!?”隊長的聲音突然提高了,緊接著一把奪過光泰手里的籃子,把里面的花生一股腦全倒在地上,狠狠地踩上幾腳,然后把籃子扔到地上,緊接著扔過來一句話“趕緊煉鋼去!”光泰看著被地里泥漿裹著的花生,氣得真想沖上去和他干一架。

只一年,大煉鋼鐵運動的風就刮過去了,所有的土高爐一夜之間就倒了,每天去生產隊干活的日子也又回來了。寒來暑往,幾年過去了,光泰個子漸漸長高了,幾年多的農活讓他臉上多了點成熟,白天照舊跟著生產隊給大人們打下手。

春天跟著去抗旱。第一次使用勾擔,讓光泰出了丑,他完全掌握不好勾擔兩頭的桶,挑著它,左搖右晃,從河邊走到玉米地里的時候,兩桶水都灑了半桶,看著剩下的半桶水,光泰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只能提著這半桶水再拱到玉米地里去澆水抗旱,玉米葉子拉在他身,生疼。

夏天跟著去收麥。以前自己收麥子只去挑幾擔麥,現在在生產隊拿工分,可沒人讓你只挑幾擔麥子了,他像其他人一樣,拿著鐮刀“沙沙沙”地割麥子,他也穿上了長衣長褲,但麥芒也會把腿拉得生疼。

不管白天干什么,下午下了工,他都會再去給生產隊放牛,那三四十頭牛,可是隊里的寶,光泰每天下午趕著牛去吃草,看著它們信步走在田間地頭,慢悠悠地吃著雜草,由衷地喜歡這些牛,牛兒們都是雙眼皮,大眼睛,天真黑亮的眸子濕潤、溫柔、善良,他是真喜歡呀!牛蹄踏過的地方就會留下深深的腳印,蹄窩里倘是有一汪水,都可以映著藍天、白云,純澈明亮。放牛的時光就是光泰放松休息的時光,他會羨慕牛兒們的悠閑自在,看著他的腳印又會感慨他們的腳踏實地,一個剛十歲的少年在放牛的時候會有思想者的樣子。

在生產隊干農活,苦累是正常的事,不公平的待遇隨著他年歲的見長,也慢慢少了,他也在慢慢地適應、接受。沒有什么樣的生活是他康光泰不能接受而且適應的,但只有一件,現在想來也仍是痛苦。

在當地,煎餅是他們每天的主食,要吃上煎餅,就要把地瓜、麥子推磨磨成面,再兌水調成糊狀,就可以在鏊子上烙煎餅,烙煎餅是個技術活,也是女人們的活,光泰幫不上忙,但這推磨,全家人就都指望他了。推磨不能占用白天去生產隊干活的時間,所以一到推磨的時候,凌晨三四點鐘光泰就會被叫醒。他還只是剛十歲的孩子,三四點正是睡覺最香的時候,每次母親叫他,他答應一聲,可答應完了很快就接著睡了,再過一會,母親再來叫他,有時他會迷迷糊糊地醒來,有時也翻個身又睡去,等到再聽到母親的聲音的時候,他就會一下被驚醒,然后就半瞇著眼起來,半瞇著眼走到磨前,拿起磨棍,開始一圈圈地圍著磨盤轉。不知道推了多少圈,走了多少路,這中間時常打著瞌睡,一不留神手里的磨棍還會戳到磨盤的糊子里,他也會跟著一個踉蹌。有時實在推煩了,光泰就想把所有泡好的地瓜或者麥子一股腦全倒進磨眼里,好一下推完。那時的光泰覺得世界上最枯燥最勞累最痛苦的事情也不過如此吧。而且,這么枯燥這么勞累的活差不多三天就要干一次,家里人口多呀,每次烙的煎餅三天就吃完了,每三天就要重復這枯燥痛苦的勞動。

“如果是城里人,就不用干農活,不用推磨了。”光泰有時會想。

東家小子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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