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晴池是一名全職媽媽。在全職之前，她是一名英語老師。她不喜歡全職太太這個詞，其實，對于全職媽媽這個詞，她也同樣不喜歡。她更喜歡揶揄自己是家里蹲，說起來倒有她自己的一套：家里蹲屋里系，刷鍋刷碗帶掃地。全職太太也好，全職媽媽也好，總是為人所詬病，說起來總是免不了被打上跟社會脫節和伸手向人要錢花的標簽。周晴池是射手座，但她的月亮星座是摩羯，作為一個曾經的工作狂又熱愛工作的人，聽到這樣的話總覺得刺耳。記得趙豆豆小學入學去面試，女校長看著她的資料，有些鄙夷地說，這么年輕就不工作了？嚇得周晴池連忙跟校長一通解釋，生怕自己不工作影響了趙豆豆入學。

趙桂蘭生病后，也由于周晴池不工作的緣故，能在趙桂蘭跟前跟護工一起照看著。別的像趙桂蘭這個年紀的人住院，多半是老伴照顧，但趙桂蘭年輕時候就離了婚。所以，周晴池每天都跟上班似的準時到醫院。

趙桂蘭偏癱后，分不清左右，但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醫生來給評估，讓她舉左手，她的左手是沒有知覺的，她感受不到，每次都努力地把右手舉起來。抬腿也是一樣。每次讓她抬起左腿，她都迅速地抬起右腿，放下，然后再重復這個動作。醫生也讓趙桂蘭做算數，先從五以內加減法做，然后又到百以內。只要不進位，趙桂蘭都能作對。遇到進位的，趙桂蘭算不出來，但要強的她也堅決不肯說自己算不出來，她反問醫生，你是醫生你不會做啊？讓我一個老太算革么斯？你肯定不會算！

趙桂蘭在醫生走后，對趙豫齊說，這些醫生，自己不會算算數，來讓我算，我不告訴她們。她們以為我是小孩，左右不分。整天讓我舉左右手，

趙豫齊看到聽到這些，心里是十分悲傷的。他內心里希望媽媽早點好起來，不要再受這個折磨。

早在趙桂蘭的意識還有一點混沌的時候，康復科就來人問趙豫齊要不要現在就開始康復治療，說康復鍛煉，總是越早時間開始越好。所以趙豫齊第一時間就同意康復科給趙桂蘭進行康復鍛煉。

每次做康復鍛煉，趙桂蘭總是不喜歡，哪個偏癱病人愛動彈呢？她抗拒的辦法就是，只要剛把手放上康復機器，她就開始呼呼大睡。同病房，隔壁病房都知道有一個只要一鍛煉就睡覺的老太太。但是，康復鍛煉一結束，她又吵著要鍛煉，要周晴池去康復科給她把機器推過來鍛煉。

那陣子，來給趙桂蘭做康復鍛煉的是一個小姑娘，姓周，她每次都從樓上康復科下到神經內科找趙桂蘭。她的臉圓圓的，紅撲撲的，像秋天掛在枝頭的蘋果。周晴池每每看到都覺得，年輕真好！

她見到趙桂蘭，總是要問一句，奶奶，你還記不記得我是誰。趙桂蘭每次都努力睜著眼睛，看一會，盯著小姑娘的圓臉蛋，說，你姓飯，米飯的飯，你是小飯。

小姑娘每次都要糾正趙桂蘭，說，奶奶，我不是小范，我是小周。

每當小姑娘說完，趙桂蘭一定會加一句，你是小粥，米粥的粥。但下一秒，依舊稱呼小周為小飯。

趙桂蘭把小姑娘的姓氏“周”，當成了粥，再經過模糊意識的加工，于是，變成了飯。因為，趙桂蘭一定是十分十分想念粥，想念飯菜的。

從病倒以來，趙桂蘭還沒有吃過飯，都是鼻飼營養液。營養液的顏色很溫柔，是咖啡加了奶昔那樣的色彩。

周晴池的一個同學曾經說過，老了萬一得了絕癥，就吃點藥自殺，再不就絕食。周晴池看著隔一段時間就咯嗒，咯嗒運轉的鼻飼器，想起她同學的豪言壯語不禁嗤之以鼻，還絕食哩，到時候給你鼻飼，連絕食都沒法選擇。真是不到這個時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樣子，完全想當然。

鼻飼，不消說，想想就知道是多么的難受。趙桂蘭經過這么多天的治療，已經不像最初那樣排斥鼻飼管了，但，她仍舊憧憬著拔掉鼻飼管后的日子。

此時，趙桂蘭心里的頭等大事，就是要好好吃一頓，也無須什么大魚大肉，就正常的飯菜吧。

包子，成了趙桂蘭第一個想吃的東西。她在醒著的時候，總是念叨著包子。

由于每天治療用藥的緣故，趙桂蘭總是有幻覺，不是覺得她弟媳婦馬維欣趴在天花板上，就是覺得四周都是胖胖的，憨態可掬的花仙子在飛來飛去。

周晴池聽到趙桂蘭說能看見馬維欣的時候，心里一驚，因為馬維欣已經死了好幾年，她在世的時候，跟趙桂蘭的關系也不好，趙桂蘭的弟弟搶了趙桂蘭的房子，而趙桂蘭把這筆賬算到了馬維欣頭上，因此，兩家曾一度沒有往來。周晴池又偏偏迷信得很，怕趙桂蘭看到死去的人不是什么好兆頭。她想起她爸爸住院的時候，一個病友昏迷了三天，醒來之后說，他到了一個仙境，好多仙女向他招手，他聽見家里人喊他名字才沒有去。別人說，這真是幸好回頭了，那是鬼變成的仙女招你去閻王爺那報到呢。

周晴池想到這就不寒而栗。她決定，要對趙桂蘭好好地來一番洗腦和考驗，可不能讓鬼怪把趙桂蘭的魂兒勾走。

趙桂蘭瘦瘦的，躺在床里，問周晴池，康復科的姑娘和鍛煉機器怎么還沒來。

周晴池一聽，就不高興了，又是這招，她眼皮子也沒抬，說，小周姑娘來過了，你又睡著了。

趙桂蘭嘟囔了一句，哦，我還以為小飯沒來給我做康復操。

趙桂蘭又故技重施，讓周晴池去給她推機器，她要開始鍛煉。

周晴池說，那機器都是康復師按照各個病人的使用時間排下來的，不是隨便就用的。

趙桂蘭繼續說，我說要就要，去給我推來

周晴池不理她，突然想起她的大事，趕緊說，媽，我問你，你那天是不是在天花板上看見舅媽了？

趙桂蘭盯著周晴池說，對，看見了。她就浮在上面啊，跟她活著時候差不多，大臉盤，雙眼皮。

還好，趙桂蘭還是清醒的，還知道馬維欣已經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

周晴池坐下來，給趙桂蘭按按腿，其實，趙桂蘭那條腿是沒有知覺的。但護士說，可以多按摩，有助于恢復。于是，護工和周晴池沒啥事的時候就會幫趙桂蘭按摩按摩。

她一邊按一邊說，要是舅媽要你跟她去，你去不去呀？

趙桂蘭搖搖頭，堅定地說，不去。

周晴池比較滿意，說，對，不能去。那……你是不是也看見好多花仙子了？

趙桂蘭瞇起眼睛回憶著，對哦，胖胖的，而且每一個都有一對透明的翅膀。

周晴池說，可愛吧。

趙桂蘭說，當然了，還會飛呢。翅膀上還有花紋，一絲一絲的若隱若現的碧綠色。

趙桂蘭很會描述，這讓周晴池很羨慕。周晴池使勁按按趙桂蘭腳上的太沖穴，趙桂蘭能感到輕微的酸。周晴池說，要是花仙子讓你跟她去，說帶你去玩，你去不去啊？

趙桂蘭堅定地說，不去。

周晴池點點頭，不去就對了，不能跟她們去。

周晴池心想很好，經過了第一重考驗。下面，增加誘惑力和難度。

她想了想說，要是舅媽跟你說，走啊，姐姐，我帶你去吃包子，去不去？

趙桂蘭說，去！她在哪？昨晚還看到她了，不知道這會去哪了，她什么時候來帶我去吃包子。

周晴池翻了個白眼，鼻子噴了一下，腦袋一沉，說，不行，不能去。舅媽要是說帶你去吃包子，你不能去，記住沒有？

趙桂蘭像個小學生一樣認真地說，記———住———了！

周晴池不捏趙桂蘭的腿了，改捏她沒知覺的胳膊，又問，要是花仙子們說，走啊，我帶去你吃包子，你去不去？

趙桂蘭眼睛放光，不假思索地說，去。

周晴池急了，說，也不能去。這么說吧，只要有人帶你去吃包子，你都不能去。

趙桂蘭一字一頓，馬維欣和花仙子帶我吃包子，我不去，我呆啊？

周清池急得不行，說，那是騙你的，記住沒，不能去，去了就活不成了。媽，你得再重復一遍。記不住吧？

趙桂蘭面無表情地說，這還能記不住？趙桂蘭很喜歡使用反問句，說完，她把周晴池讓她說的話重復了一遍。

周晴池聽完，伸出食指，對著天花板晃了晃，說，對！不能去!下面，我們來練習一下，假設，我現在是花仙子。準備好了嗎？周晴池此時說話的語氣完全像個老師，仿佛回到了她的三尺講臺。

趙桂蘭說，沒準備好。你這樣也不像花仙子啊。人家花仙子長得漂漂亮亮的。

周晴池無奈地說，行，行，花仙子也有長得磕磣的，接地氣的，行了吧？

趙桂蘭很滿意，連聲答應哦哦哦。

好了，那可以開始。周晴池心想，這是默認她長得難看了啊。

周晴池憋著火說，老太太，你好啊！

趙桂蘭不說話。周晴池覺得自己這樣兇巴巴的，肯定不好迷惑人，于是她擠出一絲笑容，把聲音從鼻子里送出來，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甜膩一些，甜度起碼帶五個加號：我帶你去吃包子，你去不去？

趙桂蘭沒說話，但在聽到吃包子三個字的那一瞬間，她眼里有一抹光亮騰起。周晴池心想，不錯，雖然有點動搖，但還是經得起考驗。

周晴池在想是到此為止，還是繼續說點什么。就在她猶豫的那一刻，趙桂蘭突然問，有三丁包嗎？

周晴池泄氣地說，沒有！

趙桂蘭見狀，用手撓撓頭，似乎思索了一下，然后又說，那也不要緊，別的餡兒也行，梅干菜肉包也可以，只要不是孫二娘做的人肉餡包子，我就不挑了，我跟你去。

唉呀媽呀，得，周晴池頓時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心想，她這嘚瑟大半天，口干舌燥的，這腦，算是白洗了。

于是她拿起隨身帶的水杯，擰開蓋子，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