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鍛煉，躺在床上的時間是趙桂蘭最享受的。原因很簡單，不用鍛煉了，趙桂蘭想，要是不用鍛煉就好了。護工跟她的伙伴吃飯去了，周晴池給趙桂蘭圍上圍嘴，把她的左手擺在桌子上，又把飯盒打開，讓她吃午飯。圍嘴是趙豆豆小時候用的，綠色的，青蛙款。趙桂蘭瘦小的身子，圍著幼兒才用的圍嘴，讓人看了，有一種帶著憂傷的可愛。

趙桂蘭看著飯盒里的飯菜，拿起勺子，開始吃。中風后，趙桂蘭就沒有戴過假牙，所以，蔬菜來回總是那些容易燉爛的，綠葉蔬菜，土豆，蘿卜……而像芹菜，藕，荸薺這些脆的，除非包餃子，做菜是不行的。魚丸，或者雞胸脯肉打成蓉，放點雞蛋和蔥姜水，汆的丸子，還是比較嫩的。今天的蛋餃青菜趙桂蘭很喜歡，她一邊吃，周晴池一邊提醒她注意左邊嘴角的飯菜，趙桂蘭就用勺子刮了一下，把飯菜刮回嘴里。

吃完飯，周晴池照例給趙桂蘭收拾干凈，洗臉漱口，搽上寶寶霜，香香的，然后讓她躺下。隔壁床的倪宗芬也已經吃過了，她的老伴兒去開水間洗碗。倪宗芬的老伴兒照顧得很盡心，嫌倪宗芬的護工照顧得不細心。其實，倪宗芬的護工還是個細心人。周晴池想，他們夫妻感情是真的好，少年夫妻老來伴啊！

趙桂蘭說，哎，我跟你講個事情。

從趙桂蘭生病之后，她就不大愿意叫周晴池的名字了，總是說，哎。周晴池本來也拿了餐盒要去開水間洗碗，聽趙桂蘭這么一說，停住了腳步，說，啊？

趙桂蘭說，你回來，坐下。

周晴池心想，這是有啥大事？于是周晴池轉身回來，把餐盒放在一旁，坐在護工椅上等趙桂蘭發話。

趙桂蘭堅定地說，把我的黑包拿來給我。

周晴池一愣，說，你要黑包干啥玩意？

那個黑色背包是趙桂蘭這幾年走南闖北一直背的，自己打官司，給趙豫齊舅舅打官司，出去玩，都是黑包陪伴著她。這個包是趙豫齊送給趙桂蘭的。

趙桂蘭有些不耐煩地說，不干嘛，那是我的包，當然放在我這里了，你不要問那么多，給我就是了。

周晴池疑惑地說，你在醫院也用不上啊。

趙桂蘭反駁說，怎么用不上，里面有我的身份證，我要用。

哦！周晴池一下子明白了，自打今早護工告訴沈霞母女來攪和之后，趙桂蘭堅決想去養老院，她這是真的指望著沈霞母女來給她轉院呢。

周晴池想，她這個婆婆呀，大風大浪經歷那么多，這點事情還想不通嗎？人家怎么可能管她的事情。

周晴池笑著說，你要身份證干啥？

趙桂蘭言簡意賅，吐出一個字，用。

周晴池聽了簡直想笑，又問，干啥玩意用。

趙桂蘭有問有答，說，公安局查身份用。

周晴池本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窮追不舍，說，媽，你是公民，市民，人民，你在醫院鍛煉康復，你不是嫌疑人和犯罪分子，公安局沒事來醫院查你身份證干啥玩意？

趙桂蘭也本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要把周晴池騙到底的精神說，你不知道吧？前些天一個流竄犯跑到醫院偷東西，警察現在經常就要來查身份證。

周晴池說，那也不會查你們的呀！你們又不是小偷。

趙桂蘭說，我這樣怎么不能偷了？你這是對我的歧視。

周晴池覺得好笑，媽，你看看，你們都這樣了，基本半個身子都不能動，還要靠康復呢，也不能飛檐走壁去偷啊，別人不偷你們的就不錯了。

趙桂蘭想都不想，我跟你講，警察說了，在流竄犯抓到之前，人人都要查，人人有嫌疑。

周晴池嗤了一聲，說，警察啥時候說的？上次你報警說我虐待你的時候，警察可沒這么說。

趙桂蘭回答說，你也別管什么時候了，這不是你能管的事情。總——之，就是警察說的時候說的，當時你不在場，但是，我在場。所以，你必須把我的黑包給我。

周晴池斬釘截鐵，直接拒絕，不給。

趙桂蘭雖然面無表情，但聲音激動起來了，她說，你們，你們憑什么拿我的包！那是我的財產！你們侵吞我的私人財產，我這是不能動，我要是能動，我自己搖著輪椅回家去拿！她的聲音很大，本來在床上一直不聲不響的倪宗芬也把頭扭過來，像個好奇寶寶一樣看著她們。

周晴池氣壞了，她平生最聽不得別人說她想別人的財產。她也激動起來了，誰侵吞你財產了？我也沒拿你的包啊。你跟我要也沒用啊！

趙桂蘭一字一頓地說，就是你，不然你干什么不把包給我。

周晴池一向都不擅長跟人溝通，總是直來直去，遇到問題也不會迂回包抄解決，經常被人牽著鼻子走，或者直接挑明了，索性硬碰硬。趙桂蘭這一激動，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怎么這么傻呀。她高中班主任馬老師這么評價她的：說好聽點呢是單純，說不好聽呢就是缺心眼。周晴池現在想起班主任的評價，也不知道是夸她還是損她，但她想班主任是夸她，

她這樣跟趙桂蘭正面交鋒，狹路相逢，那扯來扯去還得扯半天，而趙桂蘭一向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不會停下的。到時候扯得口干舌燥的，還沒個結果。

突然，周晴池一下子聰明起來，她說，哎呀，媽，你急什么呀，這樣，今晚就給你拿，你看行了吧？

趙桂蘭聽見周晴池說給她拿包了，立刻不那么激動了，聲音也不急了，她說，好！好好！

周晴池出了病房，打了電話給趙豫齊，跟他說了趙桂蘭要包的事。趙豫齊說好，晚上他下班回家，就把黑包帶過去。

晚上，趙豫齊帶了趙桂蘭心心念念的黑包給她，趙桂蘭用那只靈活的右手，里里外外翻了幾遍之后，發現她要找身份證并不在里面，就頹然地靠坐在床上，說，身份證沒有了，得想法補辦一張。趙豫齊說，好的。明天咱們就補辦，眼下先抓住黃金時期，把身體鍛煉好。你得知道誰是真正為你好，對吧？對了，媽，手機給你，修好了。只是不要再報警了，警察也受不了你總報警啊。

趙豫齊把手機遞給趙桂蘭，趙桂蘭一看見她的手機兩眼放光，啊，手機！

趙豫齊很聰明，秒懂，說，要不給姨媽打個電話吧。你們很久沒聯系了。以前，你們可是每天都聯系的。

趙桂蘭迫不及待地說，好！

趙豫齊用趙桂蘭的手機撥過去了，響了很久，無人接聽。趙豫齊又連續撥了三次，又撥微信視頻，均無人接聽。

趙桂蘭滿眼的失望。

媽，你要排除雜念，好好鍛煉。趙豫齊說完，抓起趙桂蘭的手，學著康復師那樣，為她按一按，趙桂蘭任由趙豫齊為她牽引手指，她滿腦子都是漸行漸遠的夢幻的完美的高級養老院，所以，即使看到趙豫齊為她牽引手指，她也居然忘記了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