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晴池被燙的手指還沒有好利索,她覺得,要把自己腦袋也燙一下。
這次燙發,讓她永生難忘。
她不止一次以她這次經歷為例子,對任何她想規勸的人說,真的,當你第一時間發現事情有點不好的苗頭的時候,你一定不要不好意思,一定要厚著三尺胡子都扎不透的臉皮,及時抽身而退,不然事后你一定后悔得想把自己頭發全部薅下來。
趙豫齊那天比較有空,于是就由他全天去醫院照顧趙桂蘭。周晴池則是空閑的。她把飯菜做好,像平常一樣裝進飯盒,又把飯盒裝進手提袋里,交給趙豫齊。不用去醫院了,她反而不知道要做什么,她覺得自己賤得可以。
其實,周晴池非常適合兩點一線,按部就班的生活狀態。她把家里收拾妥當,攤在沙發上,抓抓自己少得可憐的頭發,突然萌生出一個想法,何不去燙頭發。
她立即挺坐起來,切換手機界面,在大眾點評上看了幾家美發沙龍,然后左挑右撿,團購了一張燙發券,打算來個煥然一新。
周晴池按照導航,走近那家理發店的時候,還是有點失望,門臉有點小。她有點猶豫,但還是走了進去。
誰說小就不好呢?地方小,情懷大呀!她吃過的最好吃的豆腐,就是她的爺爺在那個黑龍江農場連隊的小小的豆腐坊里做的呢,真是嘎嘎香。連隊的職工都是大清早就跑來買豆漿和豆腐腦,晚了就沒有。再晚一點,她爺爺推著小推車在連隊走一圈,吆喝一陣,不消費什么力氣,豆腐就賣光了。沒準人家小店燙出來的頭發更別具一格呢。
她去的時間有點早,小小的店里沒有其他顧客。兩個年輕人一個在擦鏡面,一個在收拾吹風機,見了周晴池不冷不熱地說,你是找店長弄頭發嗎。
周晴池說,我在你們店頁面上團購的。
其中一個小伙子,說,哦,那好吧,過來洗頭發。
周晴池按照指示躺在躺椅上,記得在頁面上看到這個理發師叫李樂。
周晴池能聽到李樂開開關,開始放水,水聲沙沙的,奔向周晴池的頭發,突然周晴池嗷一聲大叫,是冷水!
李樂連忙又調水溫。
熱水來了,媽呀,周晴池差點跳起來,大叫,燙死了!你怎么回事!
李樂連忙說,不好意思。又繼續調水溫,這回水溫適宜了。李樂在她頭發上咔咔撓了幾下,然后又用熱水呲了幾下,就指揮周晴池抬起脖子,哦,原來是開始包毛巾了,這就是洗好了。周晴池是個急性子,倒也不計較頭發洗得馬馬虎虎,反正她回家也要重新洗頭發。
周晴池跟他講了自己的要求,把發量顯得多一點,大卷。李樂拿出杠子,把周晴池的頭發全都卷起來,然后開始上藥水。
他拿著一只白色的塑料長嘴瓶子對著周晴池滿頭卷開始呲,塑料瓶發出“庫庫”,“庫庫”的聲音,周晴池心里納罕,這藥水不要錢?跟呲自來水似的,想來可能不是什么好藥水。
周晴池心里還是打鼓的,但是想不燙也來不及了,這都上了賊船了。突然,她頭皮上又覺得一陣冰涼,她又叫起來,哎呀!弄到頭皮上了!李樂也不言語,繼續對著周晴池的頭發呲“自來水”。
罷了,罷了,就這樣吧。也許效果會出奇的好呢。
兩個小時后,周晴池在鏡子里欣賞到了自己的新形象。李樂手中的吹風氣呼呼地轟鳴,這聲音簇擁著一團又一團細小的卷,像羊毛似的盤踞在她的腦袋上。
嗯,老了十歲。但李樂很滿意,看,這頭發是不是顯得多。
他又把頭發往上吹了吹,發型被李樂吹得上下翻飛,周晴池心想,嗯,老了二十歲。不光老,還像八大胡同出來的。周晴池長得一幅良家婦女的樣子,配上這個舊時失足婦女的發型,違和得要命。
周晴池氣壞了,不高興地說,這什么發型啊!這么老!
李樂違心地嘟囔,這不是蠻好的嗎?顯老主要是頭發沒染。要不你染個顏色?
周晴池沒好氣地說,好什么好!你們把我頭發整得像啥!這像正經人嗎!
李樂說,這不是很風情萬種嘛?
周晴池把五指張開,劃了幾下頭發,真想罵李樂滾犢子。
李樂說,要不我給你修修?再染一個?
周晴池驚呆了,啥!我還敢讓你修?讓你染?我膽兒肥嗎?說著氣呼呼拿著包走了。要不是現在的門都是玻璃的,她真是想把門摔得咣咣響。
頂著一頭不滿意的卷,周晴池去吃了一碗螺螄粉,身上沾滿了螺螄粉的味道。她打電話給趙豫齊問問趙桂蘭今天的情況,她突然覺得有點疲倦,燙頭發比監督趙桂蘭鍛煉可累多了。周晴池本來打算逛逛街,也不逛了,回家洗頭發。這是她的習慣,她總覺得外面洗頭發不干凈,梳子毛巾誰都用。
她把頭發吹吹干,然后鉆上床睡了一覺。一覺醒來,她被藥水接觸到的那塊頭皮很癢,她使勁抓了抓,然后她忍不住去鏡子前面看自己的新發型,天哪!
周晴池的頭發炸了!她用手壓了壓,不行,她又抓抓,找出啫喱水噴了噴,還是不行,好像啫喱水也阻擋不住頭發的靜電。
她頹然地扔下啫喱水瓶子,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鏡子,她看出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非洲大草原上的雄獅!
周晴池又覺得自己的頭好像是從街頭崩爆米花的大爺那不斷轉動的黑色爐子里掏出來的似的,霹雷一聲震天響,一頭丑卷兒頭上長。
周晴池看著慘不忍睹的頭發,郁悶得五官已經變形,大叫一聲,唉呀媽呀!丑死了!
周晴池燙發后第一次去醫院,趙桂蘭也對周晴池這個爆炸頭表示出了她內心的真實想法,那就是,的確丑。
同時,周晴池和趙豫齊發現,趙桂蘭的頭發也該剪了。
趙豫齊決定,親自為趙桂蘭把頭發理了。
他從家里帶了他的寶貝理發工具,一陣剪刀咔嚓咔嚓,電推子轟鳴之后,地上散落了一堆灰白色的發鬈兒,好像雛菊的花瓣兒落了一地。
趙豫齊征求趙桂蘭意見,給她剪了個很短的頭發,這樣洗頭發更方便。
理發結束,趙桂蘭頭發短短的,只有脖子附近那邊頭發稍長一點,細細軟軟地很聽話地貼著皮膚。
趙桂蘭的臉龐小如白果,皮膚很細膩,鼻子和下巴長得最漂亮,周晴池覺得像戴安娜,但趙桂蘭是不信的,她覺得周晴池沒幾句真話,這么說就是在巴結她。
她兩頰很瘦,嘴緊緊抿著,原來很小的眼睛在病后異常地圓,好像中風后的德國畫家羅威斯·科林斯那樣的圓眼睛,但圓得卻委實可愛。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小小的身軀塌在椅子里,理過的頭發短短的,這讓趙桂蘭看起來像個小男孩。
趙豫齊看著趙桂蘭,心里非常難受。他想,那個小個子但是戰斗力無窮的媽媽,那個獨自帶著他走過艱辛歲月的媽媽,那個永遠不說喪氣話,永遠不向命運屈服的媽媽,此刻正受著疾病的折磨,一個善于戰斗的靈魂,此刻被困在一個不受控制的軀體里,這是一件多么讓人傷心又無奈的事。
他垂下眼簾,但很快調整了情緒,跟趙桂蘭一起展望美好的未來,比如,能走路了就去廬山轉轉,她們還是二十幾年前去的,那陣子趙豫齊才上初中呢。他鼓勵他的媽媽一定要堅定信心,排除萬難,專心鍛煉,就像他平時給趙豆豆洗腦一樣。他堅信,他重復的嘮叨,一定會在未來的某一天,量變引起質變,趙桂蘭和趙豆豆都會想通,一割好好鍛煉,一個好好學習。
他轉過身,拿起窗邊的鏡子給趙桂蘭看她的新形象,問她新發型好不好看。
趙桂蘭盯著鏡面,先說好看又說不好看。
趙豫齊說,哎呀,到底好不好看。
趙桂蘭又說,好不好看都是我的頭發,反正我現在也看不大清楚,你說好看就好看,你說不好看就不好看。
護工倒是很滿意,連說好看,好看,這樣的發型最好,長頭發不如這個,以后就留這個發型。
護工給病人洗頭發用的是專用工具,那是一個硅膠的墊子,前半部有個弧形,頭部可以躺在上面,然后后半部就是平的墊子,下面放一個水桶,這樣洗頭發的水可以順著墊子流下來。給病人洗頭發,打濕頭發,上洗潔精,沖洗,也是個不小的工程。
現在,趙桂蘭的頭發這么短,對護工來說,洗起頭發來方便多了。不過,也無可厚非,周晴池心想,如果自己是護工,也會這么想呢。不過,人家只能說好看哪,還能說難看不成嗎?再說,對于趙桂蘭來說,也方便了呀!周晴池覺得自己也太苛刻了。于是她也說了句,好看!趙桂蘭看都不看周晴池,直通通地說,馬屁精,和二屁總統,你肯定說好看。
周晴池聽了,又改口說,哦,不好看。
周晴池的爆炸頭和趙桂蘭的短頭發,真是難看到一塊去了,不過,好在新發型只丑三天,熬過三天,萬歲!
趙豫齊白了周晴池一眼,往后退了幾步,端詳了一下趙桂蘭,點點頭,堅定地說,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