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師是新來的病號,從外省來治病的。
陪同陳老師一起來看病的是她的丈夫,宋老師。陳老師個子不高,皮膚很白,瘦瘦弱弱的,戴著眼鏡,因為做了開顱手術,她的頭發剛剛長出來。比起趙桂蘭,她每天鍛煉得很認真,不鍛煉的時候,她總是捧著一本書看。但,陳老師的情緒很不穩定。她常常哭泣。也難怪啊,她本來是一所小學的校長,突然從一個活蹦亂跳的很能干的人,成了偏癱病人。陳老師每次哭的時候,都是默默的,但是抽泣聲總是掩蓋不住的。就像大家都知道趙桂蘭一被牽引手指就大叫一樣,陳老師的哭泣,也都為人所知。
她在醫院康復鍛煉,都是她的丈夫宋老師貼身照顧的。宋老師個子高高大大的,人很和藹,每天忙著跟陳老師康復練習,打飯,安撫情緒,洗衣,晚上就在醫院陪護。他比周晴池累多了。
醫院里的康復師都是輪換的,早先的康復師小胡和小于,現在被派去給陳老師康復。趙桂蘭的康復師換成了小秦和小許。
這天下午,周晴池和康復師小秦把趙桂蘭送上鍛煉床,小秦特意提醒周晴池,尤其要注意趙桂蘭的狀況,站床千萬不能睡著,一旦睡著了,就相當于白做了。醫院里總有些簡稱使鍛煉項目更容易被記住,比如,在鍛煉床上站立這一項,就被叫做站床。趙桂蘭非常喜歡在站床的時候睡覺,因此,周晴池還要時不時地叫醒趙桂蘭。
這個時間,護工一般會去為趙桂蘭洗衣服,周晴池就在站在旁邊跟趙桂蘭說話,或者給她弄點水果吃,以確保趙桂蘭是清醒的。
周晴池從包里拿出了一只獼猴桃,中午吃過飯的時候,在水果店買的。她用消毒紙巾把手擦了,發現沒有勺子,于是跑回病房拿了一只小勺子,開始喂趙桂蘭吃獼猴桃。
宋老師正好來床邊取陳老師的枕頭,看見周晴池喂趙桂蘭吃獼猴桃,對趙桂蘭說,你兒媳婦好吧?
趙桂蘭一邊用剩余的牙齒慢慢咀嚼,咽下去,看著宋老師,搖搖頭說,不好!
宋老師睜大眼睛,說,這還不好?喂你吃東西還不好?這兒媳婦,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好吧?
趙桂蘭眼睛看著宋老師,說,不好,就是不好。兒子靠不住,兒媳婦是狗屁。
周晴池氣得挖了一塊軟軟的果肉,塞到趙桂蘭嘴里,氣鼓鼓地說,對,不好!不好!
宋老師逗趙桂蘭,也重復著周晴池的話說,對,不好!不好!然后他拿了枕頭,笑著走開了。
眼看著周晴池把一顆獼猴桃都給趙桂蘭吃下去了,她突然想起,正事還沒辦。
正事就是,他和趙豫齊商量好的,對趙桂蘭的攻心術。趙桂蘭總有些時候軟硬不吃,不肯好好鍛煉,堅決不能聽之任之,一定要抓好黃金康復時間,所以,他們一合計,又想出了一招:錢!如果趙桂蘭又消極鍛煉,就把錢大爺的名號打出來。趙桂蘭此生最愛的不是她前夫,而是錢大爺——人民幣。
趙桂蘭常說,錢是人的膽,手里必須有錢才行。她雖然不缺錢,對趙豆豆也十分大方,但她平時對自己的吃穿用度卻是再節省不過了。她自己買的鞋子,沒有超過百元的,衣服也是便宜得不能再便宜,有一天狠心買了一件一百八十元的奶咖色小格子襯衫,她心疼了好幾天,要不是周晴池每天在她耳邊說,好看,值,她還要心疼三天。因此,趙豫齊和周晴池決定,從住院費用上打開趙桂蘭的心扉,讓她為了少花錢,也要積極地鍛煉下去。
周晴池給趙桂蘭一張面紙,讓她把嘴巴擦擦,趙桂蘭拿了面紙,用健康的右手擦完,丟給周晴池,周晴池把面紙連同那顆空了的只剩下薄薄一層皮的獼猴桃一同扔進垃圾桶,看著昏昏欲睡的趙桂蘭,她終于開始切入正題。
周晴池還是顧忌臉面的,她害怕說起來給人聽了去被人在背后說她們不舍得給趙桂蘭看病,于是,她看看四周,沒什么人注意她們,她把聲音壓低了,說,媽,你知道,從你倒下,到現在花了多少錢了嗎?
趙桂蘭抬眼看了看她,說不知道。周晴池嘆了口氣說,已經三十幾萬了!這個數字是周晴池編的,她覺得,這絕對能把趙桂蘭嚇唬住。
趙桂蘭并沒有按照周晴池的預期出現驚訝或者心疼的表情,她的面部很平靜,沒有任何的表情。她也不做聲。
于是周晴池又加重了語氣,但聲音又控制得盡量不讓別人聽見,她說,媽,三十幾萬。趙桂蘭終于有了點反應,說,哦,才三十幾萬,不多。
周晴池驚得下巴要掉下來,她說,啥玩意兒?不多?不多?
趙桂蘭搖搖頭,說,不多。花!不要怕花錢!你們沒錢了?我有錢!花我的!等小炮子子趙豫齊晚上來,我就把密碼告訴他,讓他把錢全都給我取出來。我要買個別墅,你負責給我裝修了,等出了院,我就在一樓住!你明天就負責去看房。我告訴你一個樓盤,好得不得了。要不你猜猜吧,看你能不能猜對。
周晴池一聽,先忙問,哪個樓盤?是不是紫薇家園呀?趙桂蘭說,不是,紫薇家園那是什么房子啊?跟農村自建房似的!
周晴池歪著頭說,那是哪里,碧山堂?
趙桂蘭搖搖頭說,碧山堂,也不好,離墓地太近。我說的也不是這些。
這樣周晴池猜了一堆樓盤,趙桂蘭說不是。突然,周晴池意識到,她被趙桂蘭帶偏了,趕緊回歸正題。趙桂蘭打岔的本領是一等一的好。周晴池趕緊回到原來的話題,說,媽,咱們不說別墅了啊。咱們還說醫藥費,你說,花這么多錢,你不心疼嗎?鍛煉好了,早點出院,走路,多好啊!
趙桂蘭說,不心疼,錢是王八蛋,花完了我再賺。怎么?你心疼了?
周晴池一下子來不及反應,說,啊,心疼。
趙桂蘭不高興了,她說,你心疼我的錢干啥?你想干什么?
趙桂蘭的眼神里立刻出現了警惕和抵御的光彩。周晴池心想,得,就此打住。她老人家這不光不按照劇本演,還把劇本來了個大轉彎,這臺詞,她想都沒想到,接也接不住。她覺得自己像只被打敗了的公雞,泄氣極了。
接著,趙桂蘭眼神直勾勾,幽幽地對周晴池說,我第三只手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
她用右手摸著軟綿綿不能自主活動的左手,說話的語氣很低,仿佛在講恐怖故事,什么《藍色骷髏》,《綠色尸體》……
周晴池在那一瞬間嚇得寒毛直豎,大驚失色,媽,媽,你說啥玩意?第三只手?
是的,第三只手。趙桂蘭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周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