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扶柳記得，在某個春日的午后，陽光慵懶地照在D區的一個小巷子里。水泥地遲鈍地反射著日光，蒼白的灰塵在光柱中起舞。
S市是G國最大的科技中心，而D區是S市的貧民窟。常年失修的道路泥濘而崎嶇，發黑的爛泥混著不知名的人留下的血跡，以至于空氣中彌漫著惡心的腥臭味，幾乎將人溺死在這窒息的沉悶里。
獨孤扶柳走進小巷子，從大衣口袋里摸出煙盒，將一根煙叼在嘴里，用打火機點燃。因為硬水泥地在D區并不常見，故而巷子里聚集了數量不少的流浪漢，東倒西歪地或坐著或躺著，死氣沉沉。獨孤扶柳有意地觀察著每個人的臉，他在尋找自己失散了的愛人珞茗。
自從幾個月前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獨孤扶柳從未停止這種尋找。但毫無線索的搜尋就像大海撈針，經過一次次的失望后，他已經有些麻木了。來這里之前他就在不停地找她，對于找人這種事獨孤扶柳已經有十足的經驗；不過他厭惡這種不確定性，遙遙無期的日子確實令人倦怠。
沾了泥的皮靴踩著灰白的地面，發出沉悶的響聲。
人們對于周遭的一切已經不再感興趣，對于不速之客的闖入，他們都是鈍感的。只有幾個小孩子抬起頭看了看他，然后又蔫蔫地低下頭去。
獨孤扶柳熟練地吞云吐霧，黑色的長發在他的臉上布下些許陰翳。他百無聊賴地看著身邊的人們，對上了一個仰頭看著他的小女孩的眼睛。似是一塊石子投入死水一般地，他感到莫名的熟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孩子的臉。
蒼白的臉上遍布污漬，亂糟糟的頭發，新鮮的傷口還在流血，可她卻無動于衷，似乎對肉體的疼痛已經免疫了。獨孤扶柳有些不太確定地多看了她一眼，直覺告訴他這個女孩不一般，很大概率就是他要找的愛人。
但這副模樣的她屬實讓他心里一揪。沒錯，正是珞茗，在街頭流浪的、受人欺壓的珞茗。雖然凌亂的樣子讓人難以辨認，但獨孤扶柳不可能認錯的，她已經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夢里，千千萬萬次的糾纏后，已成為他不滅的夢魘。
衣衫襤褸的珞茗眼中潔凈透澈，而衣著光鮮的獨孤扶柳卻是滿眼的頹廢。不過這意外的發現讓他的眼里重新有了些許光亮，以及罕有的憐憫。
珞茗發現他在激動地看著她，有些疑惑地用手指了指自己，小聲地問：“先生……你……認識我？”
獨孤扶柳眼中的光亮因子忽然凝澀了。
“嗯……”他不知所措地點點頭又搖搖頭，“你……是叫珞茗嗎？”
女孩咧開嘴笑了笑。她茫然地搖搖頭：“我好像生病了，什么都記不住，包括自己的名字?！?/p>
獨孤扶柳的手在輕輕地顫抖。女孩的神態、語氣、長相都和珞茗一模一樣，分明便是她的意念體。
獨孤扶柳將煙頭扔在地上踩滅，笑著對珞茗說：“我認識你，你確實是叫珞茗。我們以前是摯友。你愿意跟我走嗎？”
珞茗禮貌地回答：“不了，先生。謝謝你的好意?！?/p>
有一瞬間獨孤扶柳的腦海中閃過了一個昏暗的畫面：花妖被他銬在囚禁室里，身上的鮮血不住地滴落……
獨孤扶柳趕緊暗中掐了自己一把。這招放在這里顯然不合適，他不禁為自己的病態想法感到愧疚。
“那……你仔細看看我，想一下是不是在哪見過？”獨孤扶柳俯下身子，對上她的臉。雖然他覺得可能并沒有什么用。
突然的湊近讓珞茗開始緊張，濃郁的煙草味灌入鼻腔，她的心跳也隨之原因不明地加速。她什么都想不起來，獨孤扶柳對她來說就是個陌生人，但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她似乎有了一種歸宿感。一種讓人放松警惕、無條件信任對方的感覺，即使她完全沒有對他的記憶。
“也許是……我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彼袷亲匝宰哉Z地喃喃道，“不過你要帶我去干什么呢？”
“先帶你處理一下傷口吧?！豹毠路隽粗樕辖Y痂的血跡，嘆了口氣。
獨孤扶柳家。色調單一的裝修顯現出清冷感，配上簡約的家具，高級而不浮華。珞茗的目光被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吸引，窗外高樓林立，她不禁多看了幾眼這不曾見過的景色。
“坐吧，”獨孤扶柳柔聲道，“我幫你倒杯茶?！?/p>
珞茗的目光從窗戶收了回來，她面露難色地看了看自己的臟衣服?！安涣?，會弄臟的，”她禮貌地擺擺手。
不知為何這一瞬間她的腦海中猛然閃過一個想法：怎么自己就跟一個陌生男人回家了？他到底是好是壞？珞茗突然清醒過來了，她開始有些拘束地躲避著獨孤扶柳的目光。
但那種虛無縹緲的錯覺又涌上心頭，讓她覺得自己已經和他認識了很久很久。路上的風景她早就沒有一點印象了，獨孤扶柳住幾樓她也忘了，但這種錯覺竟然奇跡般地留在心里，揮之不去。
就像墮入了宿命之中。
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幾下，一抬眼，絕美的容顏出現，滿眼都是笑意。
“怎么了？”那人將茶杯遞到她手里，“沒事的，坐吧。等處理完傷口，我們去買兩個女仆幫你洗洗澡，然后逛街買你喜歡的衣服?！?/p>
珞茗依言坐下，但她拒絕了買女仆的要求。
“謝謝你，包扎完了我就回巷子里去。回去晚了我的地盤就被人占啦。”
“我這里有空房間，你可以隨便挑自己喜歡的住?！豹毠路隽嬲\地，“我還要帶你去治病，帶你去想去的地方。”
珞茗不可置信地搖頭：“不能亂花別人的錢，謝謝你，獨孤先生?！?/p>
聽到“別人”兩個字獨孤扶柳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沒有表現在臉上，珞茗對人有警惕確實是件好事，說明她不是個隨隨便便能騙走的孩子。不管怎樣，他還是先用毛巾幫她擦拭臉上的傷口，然后用棉簽給她上藥。
“打傷你的人是誰？”獨孤扶柳一邊抹藥，一邊裝作不經意地問她。
珞茗想了好一會兒，才支支吾吾地說：“好像是一群混混來搶我的什么東西吧，具體的真的想不起來了。”
“這樣啊……”獨孤扶柳輕輕地擦拭她手掌的傷口，若有所思地喃喃道。珞茗的傷疑似摔傷，估計是在被搶劫的時候被推倒了。
簡單處理傷口后獨孤扶柳執意要留下珞茗。在他的堅持下，兩人去買了一些珞茗穿的衣服，然后還買了兩個女仆，一個高高瘦瘦，一個長相可愛，都是珞茗挑選的，她分別給她們取名叫半夏和當歸。女仆們幫她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接著還給她修剪了頭發。
出浴的珞茗嬌靨可人，白皙的皮膚閃著光澤，兩個女仆都驚訝地對她的容貌贊不絕口。獨孤扶柳安心地笑了，他像欣賞一件稀世之寶一樣看著她。
這時的S市已是華燈初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燈顯現出一派猖狂的繁華。落地窗外的風景比白天更華美，除了獨孤扶柳外的三個人都被深深震撼著。
“大家都餓了吧，茗子，想吃點什么嗎？”獨孤扶柳笑著問珞茗。
茗子……珞茗第一次聽到這么曖昧的稱呼，她有些不太適應地抬頭看了看獨孤扶柳，正好對上他含情脈脈的眼睛。這一剎那少女的心似乎被人狠狠揍了一拳，緊張的心跳聲不斷回蕩在耳畔。珞茗紅著臉說：“你喜歡吃什么就帶我吃什么吧……我沒有特殊的飲食習慣?！?/p>
獨孤扶柳可清清楚楚地記得她喜歡吃甜品。而且她還會在吃完甜食后泡一壺清茗，再撒上一些玫瑰花瓣。所以他的茶壺里一直都泡著這種茶，味微苦，氣香，色清亮，回味無窮。
“那就帶你去吃甜品吧?！豹毠路隽f。
獨孤扶柳住在市中心，所以四個人步行來到商業區。一路上珞茗都在驚嘆地看著美輪美奐的高樓大廈，她的眼睛里閃爍著向往的光芒。兩個女仆也非常好奇，但她們不敢像女主人一樣東張西望，只能不時悄悄地用余光去瞥流光溢彩的夜景。
珞茗也察覺到了她們的神色變化，于是拉起兩人的手，笑吟吟地說道：“放松一點吧，看一下沒關系的?！?/p>
底層往往能關注到底層的窘迫。不過珞茗已經不是底層了。小時候她對獨孤扶柳百般關照，現在獨孤扶柳義無反顧地將一切都交給她。
這一天珞茗經歷了許許多多，她見過了對她最好的人，穿上了從未見過的高檔連衣裙，吃著貴族才能吃到的宮廷甜品，體會著紙醉金迷的奢華感，睡在不曾體驗過的柔軟被窩里。
珞茗覺得，這簡直是夢。她一度以為一切都是她餓死在D區前的幻想，以至于她在被窩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直到劇烈的疼痛傳來，她才相信，從前連幻想都想不到的東西變成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