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茗恢復得很快,過了一個星期左右就可以下地走路了。
做完手術兩周后她辦了出院手續(xù),生活回歸正軌。只是她有時還會隱隱地頭痛,不過醫(yī)生表示沒有大礙,一段時間后就會好。
珞茗說,她想看海。做完手術后的這些天里,不知道為什么,她經(jīng)常夢到大海。
S市是臨海城市,所以去一趟海邊并不費勁。獨孤扶柳愉快地滿足了她的心愿。
初夏的陽光很柔和,珞茗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披著頭發(fā),像自由的海鷗一樣美麗。海風吹拂她的裙裾,她望著蔚藍的大海出神。
“這里真好,”珞茗喃喃著,“我好喜歡……”
她把鞋子脫掉,感受著金黃的細沙摩挲腳心的粗糙。海灘上有許多貝殼,陽光勾勒出精致的輪廓,光彩奪目。珞茗撿起一個小巧的扇貝,輕輕地拍了拍它,它竟張開了口,露出一個晶瑩剔透的珍珠。
“柳子你看!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珍珠!”她激動地把貝殼拿到獨孤扶柳面前。他見了,正想接過來仔細看看,貝殼卻像一個害羞的小姑娘一樣,迅速地關上了。
兩人懵懵地看著貝殼合上,他們同時看了對方一眼,正好四目相對,于是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珞茗在海灘上走著,海水拍打著岸,也輕輕地拍打著她的雙腳。小小的浪花癢癢的,像輕輕撫摸孩子的母親的手。她感到一陣難以言表的痛快,然后忍不住在海灘上奔跑起來。
“快來呀——柳子——”珞茗一邊跑,一邊笑著回過頭,向獨孤扶柳招手。
有山,有海,有云,但他的眼睛里全是她。世界好像不復存在,時間也已然凝滯,只有她無憂無慮地笑著,揮手招呼他。
他不禁愣了神,等她再次呼喚自己的時候,才反應過來,慌亂地奔向她。
珞茗牽著他的手,兩個人一起沿著海岸瘋跑,邊跑邊笑,沒多久她就累得氣喘吁吁。
“我可以背著你跑,”獨孤扶柳本來想抱起她,但想了想覺得不妥,于是這樣說道。
“不用啦,我們坐下來歇歇吧,”珞茗指著前面的一塊大石頭說。
石頭因為海水長期的侵蝕已經(jīng)被磨平了棱角,變得平整光滑。珞茗迫不及待地爬上去坐下,冰涼的石頭貼著肌膚,愜意極了。
獨孤扶柳默默在她身邊坐下,陪著她休息。
珞茗看著平靜的海面,長舒了一口氣。她突然開玩笑似的對他說:“吶,柳子,等我死后,你就把我的骨灰撒進海里吧……也不要開什么追悼會,直接燒了就行……我喜歡安安靜靜的。”
獨孤扶柳有些詫異地看著她:“怎么突然說這個?”
“開個玩笑而已,”珞茗見他認真的樣子,忍不住莞爾,“因為我太喜歡這里了,安靜,沒有塵世的喧囂。”
“那么多年以后的事,到時候再說吧,”獨孤扶柳踢了一腳海水,濺起白色的浪花。
他沒有想到,珞茗的這句話會讓他們不久后故地重游。只不過那時候的她安安靜靜地待在一個盒子里,不聲不響,而他悲痛地松手,將她送給了大海。
從海邊回來后的珞茗很好,直到有一天早上她不小心劃破了手指,傷口感染導致顱內(nèi)舊疾復發(fā),她被救護車送回了原來住的520病房。
醫(yī)生給她上了呼吸機,對她實施了緊急搶救。
獨孤扶柳的心沉到了地底。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他還有些發(fā)懵。機器工作的聲音讓他一陣頭暈。
經(jīng)過搶救的珞茗心跳恢復正常,但仍然昏迷不醒。陸陸續(xù)續(xù)參加搶救的醫(yī)生都離開了,只有護士還在進行一些瑣碎的工作。她們?yōu)樗蜥槪鐾暌磺泻笠诧w快地離開。
房間里只有獨孤扶柳,珞茗,兩個女仆。靜得令人害怕。
光影斑駁,珞茗的臉再度蒼白。
突然有人敲了敲門框,獨孤扶柳回頭一看,是一個戴著口罩的醫(yī)生。“請去前臺繳費,”他說。
真是急躁,獨孤扶柳抱怨地想。他對垂手站在一邊的半夏說:“你去交一下錢。”
“只能之前簽字的親屬過去,”醫(yī)生說。
“什么破規(guī)矩,之前也沒這樣啊,”獨孤扶柳皺著眉,“那就等一下再說。”
“等一下呼吸機就停了,”那個醫(yī)生不耐煩地催促。
“你敢停試試?”獨孤扶柳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醫(yī)生嚇得愣了一下,但還是堅持讓他去交錢。
獨孤扶柳罵了一句,從身上掏出一把槍扔給當歸,跟著醫(yī)生走了。
他跑出了住院部,來到服務中心飛快地繳費,然后又跑回了住院部大樓。
獨孤扶柳總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安。他以前從來沒聽過指定某個人去繳費的說法。住院部大廳里人很多,廣播里不停地播報重復的數(shù)字,令人煩躁至極。
“住院部五樓,520房,急診222……急診222……“
“住院部五樓,520房,急診999……急診999……”
“多發(fā)傷會診……”
聽清楚房間號的獨孤扶柳愣了一下。當他意識到可能發(fā)生了什么之后,便像瘋了一樣擠過人群向五樓跑去。
雖然他并不清楚數(shù)字的含義,但他知道使出行業(yè)黑話的事絕非好事。
獨孤扶柳趕到珞茗的病房時,門外已經(jīng)水泄不通地圍了很多人。他粗暴地推開那些湊熱鬧的看客,擠進病房,看到了令他終身難忘的一幕。
兩個女仆倒在血泊中,臉埋在頭發(fā)里,生死未卜。珞茗瞪大眼睛,瞳孔渙散,頭上在汩汩地冒血。她的呼吸機被人強行拽下來過,手術的刀口也被鈍器擊打導致腦漿四溢。
醫(yī)生們慌亂地忙碌著,似乎想要彌補已經(jīng)發(fā)生的慘劇。
獨孤扶柳的腦子一片空白。太突然了,一切都倉促得不像真的。從大清早的珞茗劃破手指,暈倒,到現(xiàn)在的暴力突發(fā)事件……
他頭痛欲裂,恍恍惚惚地扶住墻,才沒有摔倒在地。
獨孤扶柳顫抖著轉過頭去,不敢直視滿地的鮮血。他平時虐殺的人不在少數(shù),但她的血讓他無法面對。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敢打擾醫(yī)生,怕自己的吵鬧會讓珞茗再也醒不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醫(yī)生捅了捅發(fā)抖的獨孤扶柳。他臉色慘白地回過神來,卻聽見了最讓他崩潰的一句話:“抱歉……我們盡力了……”
出乎醫(yī)生的意料,獨孤扶柳沒有像想象中那樣崩潰大哭。他只是抽搐著嘴角,苦笑幾聲,徑直走到珞茗身邊,伸手抱起了她的尸體。
他虔誠地擦拭她臉上的血,奈何怎么也擦不干凈。
“好茗子,”獨孤扶柳笑著看向她沒有聚焦的眸子,然后幫她合上了眼皮,“放心地睡吧……一切交給我辦……”
她的溫熱一點點褪去,怎么捂都捂不熱。
獨孤扶柳只覺得窒息,空氣似乎變成了血海,一點點將他淹沒、吞噬……
他病態(tài)地笑起來。笑得很用力,連身體都在顫抖。
周圍的人都嚇壞了,就在他們以為獨孤扶柳已經(jīng)瘋了的時候,他突然抬起頭,看著門口拿來死亡通知書的醫(yī)生,顫聲道:“是誰干的?告訴我是誰干的……”
“嫌疑人已經(jīng)逃出醫(yī)院了,警察正在進行全城搜捕……”醫(yī)生回答。
“不必了,把監(jiān)控給我,我自己有辦法。”他把珞茗放在床上,接過死亡通知書,歪歪扭扭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在這之前……我得先處理一下后事……”
殯儀館。獨孤扶柳抱著她,靜靜地看了很久很久,才舍得把她送進火化爐。出來的時候,珞茗已經(jīng)是一堆骨灰了。他看著這些灰,又呆了好一陣子,才把它們小心翼翼地裝進盒子里。
在D區(qū)碰到她也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這幾個月里,獨孤扶柳似乎過完了一輩子。他揮霍著幸福,沒有敵過頻發(fā)的意外。
她的笑聲似乎還在耳邊回蕩,她的倩影也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等我死后……就把我的骨灰撒進海里……”不久前那句無心的感嘆,竟一語成讖。
獨孤扶柳帶著她的骨灰盒回到家,把它輕輕放在自己房間的桌子上,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后,又回到醫(yī)院去。
他要找到先前讓他去繳費的那個醫(yī)生,然后再去找院長調(diào)監(jiān)控。兩個女仆還在昏迷之中,不過她們的傷勢并不嚴重,歹徒明顯是沖著珞茗來的。目的性這么強,兇手是誰獨孤扶柳已經(jīng)猜到八九了,剩下的就是調(diào)監(jiān)控驗證猜想。
獨孤扶柳點上一支煙,敲了敲院長辦公室的門。
一個老頭開了門,獨孤扶柳馬上往他的上衣口袋塞了一個沉甸甸的大紅包,不等老頭反應過來,他就說道:“勞煩院長調(diào)個監(jiān)控,我想知道早上襲擊茗子的是誰。”
院長知道他的身份,有些受寵若驚地抓住口袋里的紅包:“哎呀……使不得……不能收……”
“拿好,我要監(jiān)控,”獨孤扶柳的話沒有違抗的余地,“今天早上住院部520房的,快點。”
院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帶著他來到監(jiān)控室,調(diào)開了早上的監(jiān)控。獨孤扶柳找了幾個清晰的畫面,放大查看,證實了他的猜想——兇手就是上次在D區(qū)被他揍了一頓的混混。
“對了……你們醫(yī)院會指定只有之前簽過字的家屬才能繳費嗎?”雖然早就有預算,獨孤扶柳還是遏制不住地情緒激動。
“沒有這個規(guī)矩,”院長搖搖頭。
“嚴查那個在門口叫我去交錢的人,”獨孤扶柳告訴院長。
“嗯……”院長點了點頭,“下次警察來的時候我告訴他們。”
獨孤扶柳離開醫(yī)院,莫大的悔意涌上心頭,他覺得自己太疏忽了。他也不明白那些人是怎么找到珞茗的。當時去打人的時候,他可沒有提到過自己和珞茗的關系。
想這些為時已晚。一切已成定局,再也沒有人會那么理解他,給他無微不至的關注。
獨孤扶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一進門他就走到餐廳去泡茶,拿出珞茗茶杯的一瞬間,才意識到她已經(jīng)不在了。
往常充滿歡聲笑語的房屋一下子變得死寂起來,空蕩蕩的,沒有生氣。
獨孤扶柳只覺得胸腔和大腦幾乎要爆炸,他很想發(fā)瘋似的大哭一場,但他連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
他覺得荒謬,麻木,絕望,他很想從高樓上一躍而下,可他是不死之身,怎么折騰都死不了。他只好在窗邊坐下,熟悉的景觀又呈現(xiàn)在眼前,他想起了無數(shù)個和她一起閑聊的夜晚。
找到珞茗后,為了不讓珞茗吃二手煙他決定戒掉煙。他也只在等手術結果的時候焦急不安才抽了幾根。可現(xiàn)在,失去摯愛的失衡感讓獨孤扶柳又抽了起來。
讓他戒煙的動力已經(jīng)沒有了。尼古丁入肺,大腦的缺氧感涌上來那一刻,他獲得了短暫的解脫。
窗外的風景沒有任何變化,獨孤扶柳也提不起興趣往外看。一些最尋常的事情,現(xiàn)在看來好像很奢侈。
這也許就是后知后覺的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