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又是一年歲尾,李承訓將炙好的烤肉裹上香料放到李承徽面前。她長在宮廷,于飲食頗為挑剔,肉生了不成,老了不成,嫩了不成,焦了也不成,香料少了不成,多了也不成。李承訓雖然覺得她嬌氣,但一想到金枝玉葉大多如此,也就繼續(xù)替她烤肉了。
二人閑話家常,聊著聊著便說到了過年的事。“妹妹送的宅子,哥哥們都很喜歡,這次回京過年,我想讓哥哥們都住過來。”李承訓翻著烤肉的手停頓了一下,“到時候,我想把宅子轉(zhuǎn)到大哥名下,他是長嗣。”
“嗯,既然送給兄長了,都隨阿兄處置。何況本來也是舅舅的。”李承徽覺得無所謂,呷了口熱湯,繼續(xù)說道:“要不,我再送阿兄一個。”她實際上掌管少府,錢是不缺的。
李承訓見她并不在意,于是繼續(xù)翻動著鹿肉:“那倒不用,宅子夠大,家里人也不多,住得下。再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如今卻分開了,難得過年又能住在一起。”
李承徽聽了難免傷感,輕輕放下銀箸,嗯了一聲。
“想家里人了?”他將烤好的鹿肉放在她面前問道。
李承徽身子微微一僵,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眉目低垂。
李承訓看著她泛紅的眼眶,用錦帕擦了擦手,坐過去輕輕抱了抱她:“那把他們接回來吧。”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小時候住過的宅院還是雕梁畫棟,只是前來應(yīng)門的,卻不是故人了。長安又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雨幕橫亙在天地間,隔絕了歲月,隔開了山河,悠遠而綿長。
遠在東南的睦州,清溪等六縣連發(fā)兩年大水,目下青黃不接,百姓食不果腹,圍在官衙,要求開倉放糧。然而常平倉和義倉早已空無一物,無糧可放了。
走投無路的百姓在吃光了一切能吃的東西后,便只有聚眾造反一條路了。他們先后圍攻了本地大小富戶,并在此過程中推選出了一位頭領(lǐng),聚集起來的饑民克州陷府,先后攻下了睦州、桐廬、於潛,兵臨歙州、婺州城下,聲勢浩大,應(yīng)者甚重,震動了千里之外的長安。
朝廷的意思是讓臨近的刺史就地平叛,然而幾位刺史紛紛以“不知兵”“糧草不足”“無兵可用”為由,各自據(jù)城固守。
朝廷自然是有名將的,然而用來去睦州平叛未免大材小用,為數(shù)不多的青壯將領(lǐng)此時各有軍務(wù)在身,一時都走不開,李承訓便提出自己去。
“好,我來安排。”因賀蘭越遙領(lǐng)揚州都督,而睦州正在其轄區(qū),李承徽便以此為由,與其爭奪對此事的主導(dǎo)權(quán)。然而賀蘭越卻無論如何都不肯松口,這倒不完全是針對李承徽,主要是針對李承訓。
在他看來,李承徽不過是深宮之中的一個小女孩,李承訓卻已是弱冠男兒了。更何況,他與李承訓的私人恩怨由來已久。
當年,太子被廢,太宗以李承訓之父吳王英果類己,欲立為太子,后未能成行,即山陵崩,時任幽州都督的吳王自知絕無幸理,大行詔書傳到幽州,吳王便吐血不止,追隨父親而去了。
彼時太宗尸骨未寒,先帝尚要顏面,賀蘭越正忙于給其他藩王主婿、宗室名將網(wǎng)羅罪名,而吳王長子卻還不及總角,于是在免去了李承訓兄弟幾個的爵位后,將其留在幽州不聞不問。
待后來吳王妃病逝,喪報傳到長安,因吳王雖無人承嗣,但到底也并未奪爵,王妃后事如何料理,宗正不敢擅專,恰逢李承宗數(shù)日高熱不退,水飯不進,先帝正欲大赦為子祈福,便趁機上報。
先帝于是令吳王長子襲爵,王妃與吳王合葬于幽州。吳王長子卻欲將爵位讓與繼母所出之四弟,以報母親養(yǎng)育之恩,而李承訓卻因長兄本為適子,堅辭不受。
許是先帝千帆閱盡,手足凋零,再看子侄輩間兄友弟恭,反起了一絲舐犢之情,便令長子嗣吳王,幼子別封成紀。
只是不知當時先帝是否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會于同年駕鶴西去。
如今賀蘭越再看到李承訓這個當年大清洗的漏網(wǎng)之魚,自然是不可能有什么好臉色的。
李承徽想盡了一切辦法,甚至不惜抱著承宗哭于太廟,都不能讓賀蘭越后退半步。就在她要絕望之際,李承訓親自去拜望了英國公。待再議此事時,英國公難得表態(tài),推薦了李承訓。
英國公早年隨太宗平定四方,到太宗晚年,起兵時的名將紛紛老去,只剩英國公還健在,便委以托孤之任,到如今,論軍中威望、資歷、人脈,無出其右者。李承徽沒想到他會出面。
自太宗去后,英國公常常托病,很少參與政事,即便在場,也幾乎不說什么,當年先帝廢后之際,他也只說了句,“此陛下家事”。
李承徽想,也許是太宗遺德余烈去人未遠,又或許是賀蘭越大肆清洗太宗舊臣不免讓人感到兔死狐悲,但無論如何,總算又往前走了一步。
臨行前,李承訓再次去拜望了英國公,英國公交代了他許多事情,又推薦了兩個人叫他帶上。
李承徽也送給了他一塊和田李花玉佩:“剛從大興善寺取回來的,阿兄帶上吧。”
李承訓收下了玉佩,系在革帶上:“妹妹,我走了,我不在的時候,照顧好自己。”
睦州的義軍固然英勇,然而在訓練有素的府兵和募兵面前,到底還是疏于戰(zhàn)陣,起義不久便失敗了。
打仗固然容易,善后卻非一日之功。一直到十一月初一,李承訓才回到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