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榕城迎來了漫長而潮濕的梅雨季。
連綿不絕的陰雨籠罩著整個榕城,裹挾著潮氣的晚風吹過,只余留下渾身粘膩的濕意。
在榕城生活了兩年多的陳書意依舊沒能適應這樣的天氣,她在書店門口將雨傘上的落雨抖落干凈,腳在地上的吸水板來回踩幾下,直到鞋底沒有水漬才踏進書店里。
她幾乎每個月都要來一次書店,書店老板也早已面熟她,對她熟稔地打聲招呼,“這次題目又寫完了?”
陳書意彎唇點了點頭,笑得十分乖巧,“嗯嗯。”
書店老板朝她指了指最里側的那疊還沒拆封的紅色書本,壓低聲線:“今天剛到的,這一批次的數學題難度都很大。”
陳書意彎彎嘴角,抱著感謝的笑,“謝謝您。”
說完,她徑直走向了那疊紅色書本所在的位置。
書店里的人很多但十分安靜,大多數都是在附近讀書的學生趁著周末來買書,他們也不交談,只是低著頭翻過手里的書本,空氣中只有紙張被翻過的簌簌聲。
成華書店在榕城名氣很大,尤其是在高中生群體中,且不說書店里的書本價格偏低,廣泛的輔導書、習題集的品種也是其他家難以媲美的。
被按照科目和顏色擺放整齊的書柜支在木質的踏板上,隔離地面以防回南天的水汽將書本潤濕、霉變。
陳書意穿過一排排柜子,拿起那本紅色和習題冊,是華國出版社新出的一個套卷,集齊多位數學高校教師聯合出的一套模擬卷,可寫性非常高。
她正被一道題吸引去了目光,被放在兜里的手機開始嗡嗡地震動了起來,她一激靈連忙按住了擴音器,清亮的鈴聲瞬間變得悶悶的,她快步走到窗邊少人的位置才接聽了電話。
“師母。”
常波溫和的聲音傳來,“書意,你是在書店里嗎?”
“我很快就回去的。”說完陳書意還不放心地觀察周圍的環境,生怕自己說話的聲音打擾到別人。
她的聲音很鈍,整個人面對著雨絲輕懸而重重墜落的窗外,厭惡了潮濕的雨滴貪心地順著通風的縫隙鉆進來,陳書意舔了舔干燥的唇,轉了轉手腕的白色表帶。
常波嗓音一緊,解釋道:“師母不是催你,我想讓你給微雨也挑幾本適合她的輔導書,基礎一點的就好。她現在快升高三了,不能再這樣玩下去了。”
“好的,師母。”陳書意說完就掛斷了電話,并沒有將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
在認真挑選完自己需要的書本后,她就根據張微雨的程度替她選了起來,隨便挑了幾本最基礎的練習題她就草草結束了購買。
張微雨不愛讀書,張默和常波夫妻倆因為是乒乓球的省隊教練,很少有時間能夠顧及到她,也就是張微雨上了初中后鬧了大事,常波才選擇辭職專心在家教育孩子。
但張微雨對父母埋怨很深,平日里總是喜歡和常波對著干,常波希望她能靜下心來好好讀書,她就偏要和無心讀書的小混混來往,惹得張默和常波對這個女兒恨鐵不成鋼。
陳書意攏共挑了十來本,付了錢之后將自己的書塞進了書包里,給張微雨的則拎在了手上。
雨很大,來路與歸途上的人都很少。
陳書意站在公交站下的雨棚里等車,傾斜的雨絲掃了進來,停留在裝書的塑料袋上,觸到潮濕的她連忙將書本抱在了懷里,生怕淋濕。
她眉眼低垂注視著站前的水洼,水面倒映出她的臉。
她扎著疏松的低馬尾,從耳后溜出兩撮碎發,乖巧地劉海被微風往兩鬢吹開,露出了她的眉眼和鈍挺的鼻子。在雨幕中讓人看不真切的她,身穿白色的長裙像是一朵枝頭的白梨花,純白潔凈又搖搖欲墜。
但一旦走進她,去看那雙瞳翦水,你就會理解屹立風吹沙中胡楊的生命。
等陳書意回到春江小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鑰匙插進鎖心正準備旋轉開門,就聽見透過老舊小區并不隔音的房門里傳來了幾句斷斷續續的吐槽。
“陳書意房間那么多書啊,她怎么寫得過來啊?”
熟悉的聲音響起,“誰知道她寫沒寫。而且你真以為她的第一名都是自己考的?”
“啊?她還作弊啊,這對其他人多不公平。”
陳書意淡著臉,并沒有因為這幾句不痛不癢的吐槽而生氣或傷心,反而十分坦蕩地打開了門。
張微雨和她的朋友丁子涵站在她的房間門口,距離大門的位置不過三五步,見她回來了丁子涵還有些尷尬,張微雨則是一臉坦然,大有一副“這是她家她想干嘛就干嘛”的架勢。
陳書意關上門,轉身換了鞋,又蹲下將白色板鞋邊緣的泥水擦干凈,最后才將鞋放進了鞋柜里。
聽見關門聲,常波從廚房里探出頭來,拿著鍋鏟的手都沒來得及放下,關切地問:“書意,讓你買的東西給買了嗎?”
陳書意將書本放在沙發上,勒得發紅的手心甩了甩,溫和應聲:“買好了。”
常波臉上笑意正盛,“好孩子,待會師母把錢轉給你。”
常波話音剛落,張微雨嘲諷的話語就傳了過來。
只見她鼻頭微聳,上唇揚起,十分不滿的表情,“吃我家穿我家,讓你花點錢還要還,摳門。”
或許是聽慣了這樣的尖銳,陳書意的表情并沒有什么變化,朝著常波笑了笑,“師母,我先回房間了。”
她的房間是書房改造的,因為不常用所以隔音并不算好,客廳里張微雨囂張地發言一字不落地穿進她的耳朵里。
“學校那么神氣的第一名,在你家就是個受氣包啊!你那么說她,她是一句都不敢回。”
“寄人籬下就該有委曲求全的態度。要不是聞祈哥哥,她在那山溝溝里都不知道是幾個孩子的媽了,哪里有今天這樣的好日子過。吃我家住我家的,還敢頂嘴?真是給她臉了。”
陳書意從抽屜里拿出手機,戴上了耳機完全隔絕所有聲音,只留下耳機里悠揚輕緩的吉他聲,不知名的曲調,隨意又自然,很快就讓她的心平靜了下來。
她的書桌很亂,或者是因為書本太多的煩惱所以很難整潔,高高堆疊起的書本旁立著黑色的相框,框邊留下一指淺色的不同,可以看出主人常常摩挲。
相框里的照片是在聞祈第一次參家賽事楊樹教練幫忙照的,那一年她十歲,聞祈十三。
關于未來他們什么都不知道,迷茫卻勇敢。
聞祈的銅牌被掛在陳書意的脖子上,她笑得雙眼彎成月牙,咧開的紅唇露出齊白的牙齒,而聞祈一手插兜一手攬著她的肩膀,少年眉眼意氣風發。
那一年的聞祈開始了運動生涯,陳書意也開始了要習慣離別。
再后來他的天賦和努力支撐著他一步步走到了國家隊,隊內升遷又從二隊到一隊。以賽代練,他這些年不是在比賽就是在比賽的路上,從默默無聞的陪練到人盡皆知的絕對主力。
從那以后,他們倆能夠見面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就連偶爾通話,也變得簡潔又平淡。
思及此,陳書意收回視線,從書包里掏出了今天買的書,放在了順手的位置后,打開了最需要理性和邏輯思維的數學開始寫。
數學很難,但她總是能學得很好。相較于更需要情感和觸動的語文而言,她的理科成績總是位列年級第一,常年居高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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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一過,常波在屋外喊吃飯。
陳書意正在看聞祈發來的信息,是一張他在世乒賽賽場的照片。
他又瘦了一些,凌亂地棕色頭發遮掩去他的幾分眉宇,卻無法遮擋他充滿野性的雙眸和落拓的笑容。
他早早就褪去了年少的青澀和莽撞,如今不過二十一歲就在今年帶領乒乓球國家隊奔赴匈牙利布達佩斯參加今年的世乒賽,并且取得了滿金的好成績。
【真厲害。】
陳書意不忘發個“你最厲害”的表情包。
【真敷衍。】
聞祈吐槽道。
不用看,陳書意就能想到他的表情,必然是眉眼低垂,輕輕咂唇。
她輕輕扯唇一笑,昏黃濕漉的燈光落在她彎起的眉眼,燦爛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