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搞砸了。
這是她此時腦海里唯一的念頭。
幽暗的燈光下,言初弦的那對和母親一樣的珀瞳像是一片渾濁的琥珀色海洋,平靜得深邃,深邃得悠遠綿長。
瞧瞧,自己剛才干了什么蠢事?她居然一時興起搞砸了那場尤為重要的面試,用實驗室明令禁止的方法提示了那個姑娘——沈清妍,從虛擬世界里出去的辦法!
她這么做自然有她的理由,但母親心思細膩、洞察一切,要是被她發現了那非得被罵個半死不可。
但這也無可厚非,反正早就習慣了。
每天都有固定的起床時間,但想要準時睡覺是不可能的。作為19號實驗室的負責人的女兒,是光鮮的,是忙碌的,也是空虛的。
自從父親楚淮死后,維持整個實驗室運營的重任就全部落到了言蘊身上,言蘊不知比以前忙碌了多少倍。
因此那些被擠壓掉的時間就全都擠壓在了言初弦身上。
這些年來,言初弦幾乎沒怎么言蘊有過什么情感交流,但這還是小事,最要命的是那么多東西她都要試著自學。
言初弦已經被迫開始嘗試著接管一些項目,每天白天時不時擺出一副不懂裝懂的樣子,然后再偷偷問言蘊,再然后被罵。
往往是好不容易熟悉了這種問題應該如何解決,但母親又跟不知疲憊一樣接下了其它項目,這就意味著一切就又要從頭開始。
然而在言蘊接下的眾多研發項目中,言初弦最深惡痛疾的就是——元宇宙。
言蘊和言初弦對待這東西的態度完全不同,一個認為這是工具,而另一個則認為這是長了眼的武器,專挑苦命人捅。
言初弦到現在都沒太搞明白那東西的工作原理。
但也無所謂,畢竟她也沒時間弄懂,因為她還要抽出更多時間來練習那首曲子——下個月的晚會上她得在其它實驗室的負責人面前露一手,讓他們看看言蘊的女兒是多么優秀,居然連古箏都能彈得如此出色……
所以,在這樣一成不變的生活中,偶爾做出點違規的事反而成了生活中的點綴了。
當然——如果跟那些紈绔子弟聊他們的第不知道多少任情人不算的話。
如果父親那時候沒死就好了……也許一切就會跟現在很不一樣,至少自己的作息就不會完全掌控在母親手中了。
而且她和母親或許就都不用這么累了。等閑下來又恰巧又碰上雨天時,他們一家三口就還能像曾經那樣,在桌子上擺上三杯熱美式,言初弦將這段時間以來全部的感悟一次性宣泄出來,然后再聽聽父母以前在島上做實驗時發生的趣事。
還有,她可能早就擺脫了那把破琴……
提到父親,言初弦心里總是會止不住地動容。
哦對了,我好像又走神了。
言初弦猛然想起來,自己此時正在聽面前這個男人講話呢。
“52天!我每一天都在數著,就是希望你們母女倆終于愿意出現在這里!這些日子你不懂我怎么……”
那個穿著囚服,只能隔著玻璃相見的男人仍在滔滔不絕地說著,發泄著他那噴薄而出的情感。
“爸,那您猜我之前為什么不來?”言初弦回過神來后,出言打斷了他。
那個男人神色一僵。
他是言初弦的繼父。
言初弦理了理思路,說道:“我是偷著來的,在這之前我媽一直攔著我。本來行程我早就安排好了,但今天凌晨突然接到了新任務,得連夜趕出一個新的虛擬世界,我剛從工作中脫身,所以來晚了。”
“啊……”男人躊躇了一下,隨后又不改先前的熱情,“工作的話,當然能理解,你媽畢竟也是個很謹慎的人……”
“爸,最近過得好嗎?我挺好的。”言初孩再也不想聽那些浪費時間的話,光速結束了寒喧,從背包里拿出一摞紙。她知道這個男人真正想聽什么。
“這是我動用了全部可以動用的人脈關系搜集到的,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你。除了閔嵐和李梓黔,也沒人替你說話。你執意想為自己開脫,說罪人另有其人,我根本就沒有辦法!你要知道那是多少孩子的命,總要有人來擔責!”
男人翻看看那些資料,默不作聲。
可也許是積壓了太久,言初弦的話匣子一打開似乎就關不上了。她繼續一游未盡地說道:“5年了。5年,都一直沒有人松口過……”
“行了!”男人忽然暴怒,呵了一聲,緊接著他便立馬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又趕忙將聲線放得柔和,“可能我和你媽之間確實有一些誤會,但說真的,我覺得這個無期徒刑判得實在太狠了!肯定還有反還的余地!初弦啊,你可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啊!”
“不……”言初弦呆愣了一瞬,隨后便嘆了口氣,揉了揉眉心。
不得不說,事到如今,這個男人的初心一直都與自己不謀而合——他也想奉獻出一己之力打破這條階級鴻溝。
但他失敗了,并且為此付出了相當慘痛的代價。
言蘊知道后氣得要和他斷絕關系,但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并且做了力所能及的補救。后來她見補救沒有什么效果,為了避免輿論再對她的家庭帶來什么影響,更為了不讓女兒因此被牽連進來,于是干脆禁止言初弦再跟這個男人往來了。
但偏偏言初弦還是不忍心看著他自生自滅。
可都到這個份兒上了,言初弦自認為能做的都做了,她捫心無愧。
“時間到了。”恰巧這時,一名獄警走了進來。
于是言初弦只得在最后一刻看著男人的眼睛正色道:“我認為,您還是盡快調整好心態,接受現實比較好,順便好好想想下次見到你妹妹時該說點什么。”
男人一怔:“什么——你可保證過不會讓她知道!”
“怎么?你真想瞞著她?”言初弦站起身拿回資料,將包重新挎在肩上,熟練地掛上一抹假笑:“我走了,您慢慢考慮,祝您好運。”
她快步走到門口,那里有好幾個年強力壯的小伙子正在等著她,其中一個給她遞來一件白色的外套。
大門打開的同時,冷風裹挾著的細膩的水珠打濕了她的眉尾和發絲。
五年前鄭淮的離奇死亡,給她的生活和家庭都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面對如此不負責任的公安,這么多年來她都一無所獲。
但無所謂,哪怕是真正的罪人得不到應有的懲罰,她言初弦還是會堅持到底,她也一定要讓那只害死了她的父親的黑手償命。
在五年的積累和凝聚下,這已經成了言初弦的一種信念,或者說是她自己賦予其意義的獨特使命。
身邊的人好像都在往前走,似乎只有她自己一人仍然堅守著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