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珩也順手拿起酒樽,道:“金窩藏嬌談不上,不過是瑣事繁身罷了。”
誰料司徒公子卻壞笑起來:“明日我府里來位女清客。”
眾人皆看向他,就他這德行,還有女清客上門?
司徒提及的那位女清客,正是花魁初桐。
她曾一舞動京城,彈的琵琶也不賴,還曾被一品誥命夫人夸過。
初桐的美,非言語能盡述。淡妝濃抹總相宜,一抹紅妝,國色天香,沒有絲毫風塵之氣。素面時,更如水中芙蓉,令人見之忘俗。
昔當年城中大亂,初桐夾雜在難民堆里,快餓死的時候,是被義軍首領沈退所救,沈退當上八品亭長之時,初桐正好十四歲,于是沈退花錢讓初桐讓去樂營教坊學藝。
而去年有營州牡丹江的小官看上了初桐,想娶她做如夫人,可初桐不愿,她的心早早的就掛在沈退身上了,一輩子都不會變,都說花魁無情,錯了錯了。
初桐是初霜的阿姐,兩人七歲時因變亂分開了,誰也不記得誰長何樣,縱是相逢,也亦難相識吧。
不過,初霜背上有一塊蓮花印記,自哇哇墜地的時候就有,被春雨鄉的鄉人們說是菡萏九天神女下凡,這事初桐記得最清楚了。
而沉音穿成《青簾》的女主初霜,初霜長得跟自己一樣,猶如鏡中雙生。
司徒干脆也不賣關子了:“初桐要來!”
肅王嗤笑:“司徒算是出息了。”
其余人皆哄堂大笑,唯獨張珩靜若寒松,未曾染上半分笑意。
在座人都知道司徒的軼事。
司徒昔日于琵琶盛會上,為博初桐一笑,一擲千金,初桐見狀索性就隨便彈了,亂七八糟的不成樣子,依舊是板著臉。
明眼人都知道,她這是不喜歡司徒。
可司徒卻渾然不自知,以為初桐是太高興了…被自己迷倒…才會胡亂彈琵琶。
司徒見他們都在大笑,有些執拗:“我可真沒騙你們,初桐明日就至!”
肅王笑得最大聲:“好好好!”
司徒這么聰明的人,但在初桐面前倒像個小傻子。
沉音在馬車里呆的有些煩悶,眼神游離,在這里又沒有手機可玩,多無聊。
她仰頭,道:“系統呢,出來。”
無應。
“出來!”沉音的聲音大了幾分。
還是無應。
沉音心里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失落與無助,像被這個世界遺棄了一般。
只余鼻子一陣發酸,讓她更覺難受。
如今唯一的趣頭,也就是聽聽他們六人說話吧?
他們大笑過后,皆自飲酒,肅王拿著酒尊的手卻懸在半空中,鹿皮靴散漫勾著桌棱,錦帶嵌著由白玉刻成的瑞獸,但束的松,一副不羈的模樣。
肅王看向張珩,聲音中帶著幾分戲謔,幾分親昵:“二弟,你來晚,可不得再自罰一杯!”
張珩爽快的喝下一杯,沉音卻見他耳尖發紅,像是酒量不太行。
不過他平日朝庭上籠絡人心,私底下商談事宜,也少不了把酒,不知道是怎么撐過來的。
世人皆道珹王風光無限,卻總歸是看不到背后的。
一向沉默寡言的趙中書開口了:“飲罷酒,各位不妨去賞賞東隅園子里的紅梅,吾妻最喜紅梅,臣倒要折幾只贈她。”
張珩調弄:“出門在外,也不忘想著你孺人。”
如今倒是一片祥和的氣氛,調笑斗嘴,就好似楹臺上的事沒發生一樣。
只不過真正持弓的,也只有肅王和世子,其余人雖說聚此,壓根只是湊數而已,不然可就搶了風頭,再者心里也沒那個念法。
約莫過了一刻鐘,沉音瞧見他們都起身,撣了撣衣袍,披在身上的狐裘依舊潔白如脂,邁著四方步朝東走去,沉音卻只覺得張珩走的最板正。
沉音解下腰上的三串鈴鐺,把手伸出窗子就將鈴鐺扔在雪堆中。
又將手迅速縮回來。
等了好久好久,是枯燥無趣的。
久候張珩不至,沉音雙眸漸和,垂著頭就不知不覺睡著了,一簾幽夢。
馬蹄聲響起,車內有些顛簸,沉音才恍恍惚惚的睜開眼,用力擠了好幾下,視線才變清晰。
她聽到張珩沉重的呼吸聲。
她仍不敢多說話,也不去看。
就這樣直直的坐著。
可算是到了珹王府。
沉音在張珩之后踉蹌了幾步下馬車,卻看到一個穿著華麗的女人站在府門,自己一瞬間不知所措。
那女人是淐樂縣主,張珩姑母的女兒。
淐樂一襲青色云紋錦衣,朱紅色披風,是鵝絨包邊,疏疏繡著幾只蓮花,手腕上戴著金起花鐲,她四下打量著面前的沉音。
張珩看到她一愣,不知今日正值大雪,她此番前來做甚。
淐樂笑盈盈的走到張珩身邊,揚起頭用下巴點著沉音,問道:“表哥,這位姑娘是誰?”
張珩道:“命大的奴婢罷了。”
淐樂縣主微蹙眉:“命大?”
“肅王府里的。”
說到這里,淐樂算是明白了,心里也感嘆,沉音確實是命大。
淐樂方才沒注意,現在才發現沉音胸口處的箭傷,是不大不小的一塊殷紅。
她也不顧什么,拋下張珩直接拉著沉音就往廂房里去。
淐樂只是偶爾來表哥府里找他玩,對于房間也是略微知道些。
淐樂才及笄,張珩二十一,年歲之差,難越鴻溝,也不知怎么玩到一塊去,大抵是張珩拿她當小孩童哄吧。今日大雪,她卻前來,張珩覺得她糊涂。
在去廂房的路上,有幾個掃雪的奴婢正躬著身,見到淐樂,低眉順目施禮,淐樂自然是不計較這些禮數的,道:“外頭冷,隨便掃掃就回去吧,表哥又不來這里。”
到了廂房去找周大娘,才見周大娘從藥房里灰頭土臉的出來,渾身是濃濃的草藥味繚繞,衣袖有些濕了。
淐樂看著沉音解釋道:“這是表哥從外面救回來的姑娘,你給她上上藥吧。”
周大娘一手拿著金瘡藥,一手端著青花碗,里面是漆黑如黑的湯藥,一股濃郁而苦澀的氣息自碗中裊裊升起,彌漫開來。
周大娘通醫理,可以這么說,要不是念著張珩對自己的恩情,她就出去和同謀開醫館了。
當年,陽棟城突發瘟疫,又逢敵軍破城,城里的百姓們死了不少,周大娘雖是醫女,卻也只得茍延殘喘,眼睜睜看著刀光血影生靈涂炭,而張珩率鐵騎大軍,直抵陽棟。率兵前往陽棟城,把能救的都救了,甚至是被敵軍擄去,利刃加頸,馬上就要被殺死的周大娘。
是因此她才留在珹王府多年盡心盡力。
沉音坐在長炕上,后背倚著疊好的藍花藤紋棉被,以及一套奴婢衣服。
周大娘笑盈盈的走上前,伸手就要揭開沉音的衣衫,沉音猛地捂住,目光變得震驚。
周大娘冷笑一聲,眼角的褶皺動了動:“怕什么,都是女人,何須戒備!”
“我一點都不疼,我沒事,不用了,不用了…”沉音推辭。
周大娘瞧著她的傷口,倘若是個人都會疼,可她都說不疼,實在是讓人覺得蹊蹺。
“別遷就了,姑娘。”
“真…真不用。”
周大娘又向前走了一步,沉音繼而向后倚一下。
“那個…我自己來吧。”
“你自己怎么行?”
“求你了!”
“那你自己包扎上藥吧?”
“好好好。”
周大娘甩下白布和一瓶金瘡藥就走了,還連連搖頭,對著淐樂嘆氣:“縣主啊,這姑娘怕是傻了。”
淐樂也無奈的嘆氣,掩上門,就此作罷吧。
沉音換下那身帶滿雪水,群角濕漉漉的素衣,府里的奴婢統一杏黃色服飾,自己摸索著將藥抹上去,又用白紗布包上。
她看向四方桌上,衣裳與帕子靜靜鋪展開來,衣裳數處破損清晰可見,亟待修補,而帕子上,一只黑魚圖案尚未完成,僅僅勾出一個頭,活像孟。
不知這是誰的針黹活沒干完。
門楣是深沉的烏漆色,疏疏雕著幾朵蘭花,若隱若現,又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好似要將明暗兩處分割。
沉音走出廂房,淐樂去找張珩了。
她立在這兒,不知所措。
自己若是不能扶張珩為帝,就要永遠留在這里了嗎?
她叩問自己。
冬天的夜總是來得快,冷月似霜,枝頭被渡滿。
又泯泯若星,萬籟俱靜。
沉音被安排在耳房里,熄燭早,同其他婢女住一塊,沒人理自己,空間雖不寬敞,卻也不算逼仄,雜格子都被放滿東西了,自己卻還沒什么能放的。
也聽到了幾個人的呼嚕聲,不大不小,只是沉音還不習慣,其他人早已經都習慣了。
榻鋪離沉音最近的人是小桃,一副水靈靈的青澀模樣,今年虛歲才十五。
小桃轉過頭,聲音輕柔地問沉音:“我叫小桃,姐姐,你是怎么來這的?”
沉音有些驚訝,居然有人跟自己搭話。
但還她是一五一十的告訴小桃:“我可慘了,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
小桃身子忽然顫了顫,如今已經熄燭,屋里昏暗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唯有一團黑,外頭雪光想照進來,卻也被加補的珞黃色的窗紙擋回去。
小桃不再說話,像是睡著了。
沉音輾轉反側,卻怎么也睡不著,自己今日經歷了這么多,如同走馬燈般,閉上眼都能想起,魂牽夢繞。
自己不知道還要在這里呆多久。
“系統你在嗎?”
無應答,唯有一片寂靜。
翌日,稍微暖和了一些,沒那么冷了。
沉音頂著眼下烏黑用過早羮,是一個雞蛋,兩個芥菜餅,一碗甜米粥。
沉音越過垂花門,拐口處前方,立著許個白石露陳座,有圓有方,亦含方正之氣。圓的雕著牡丹纏枝紋,束腰部中間綴滿寶象花,方的露陳座刻著四幅主圖,底部是諾大的卷草紋。
沉音蹲下來仔細觀摩,古代的陳設真是好看,自己居然能親手摸到古董。
她拂了拂紋理,倒是細膩。
還沒等她站起來,婢女點藍就急忙上前將她拉起。
點藍皺眉,環顧四周,一臉擔憂:“你膽子太大了,怎么能來這呢?”
“這里怎么了?”沉音不解。
點藍本來還沒打算告訴她這么多,只拉著她回垂花門,路上還不慎勾到了木桁,將衣服弄出條白線,只得自認倒霉。
沉音終是按捺不住,語聲低回,帶著幾分探尋,柔聲問她:“姐姐,你就告訴我吧,為什么不能去那?”
點藍聞言,步伐微頓,肅然道:“那里是清水院,殿下從不讓別人進去,自然也就成了府里的禁地,你倒是膽子肥,若是被殿下身邊的人發現了,少不了二十大板。”
點藍聽沉音叫自己一聲姐姐,怒氣也消了些。
點藍又補上一句:“念你初來乍到,此番便作罷,切記,日后勿再越清水院一步,還有,既然早羹吃罷了,就去跟小桃她們幾個去干活,手腳利索著點。”
沉音也沒有多說什么,點藍走了。
沉音自言自語:“老天啊,稍有不慎就得吃板子,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系統的聲音響起:“宿主,清水院是張珩療傷之處,張珩有疾,每月都會到這里來泡一次藥泉,另外這里還藏著一張臨月圖。”
沉音攥起了拳頭:“昨天夜里我召喚你,你怎么不出來,又去哪里鬼混了?”
系統又沒聲音了。
“你倒是告訴我點有用的東西啊,怎么扶他為帝?如今我在他眼里是個從死/人堆里命硬挺過來的奴人,要是再給我安排個洗腳的活…”沉音皺起眉頭。
“還有,你跟我說清水院有什么用,我難道還要趁張珩藥浴的時候偷襲他嗎?!”沉音道。
系統聽沉音有點生氣,回道:“先扳倒東宮太子張灤,剩下的靠你自己。另外,你必須拿到臨月圖。”
沉音嘆了口氣:“那你告訴我,我怎么出王府?”
太子張灤,比張珩大三歲,脾氣大,從前在敷華宴上,一宮女侍酒,舉止稍緩,太子就狠狠咒罵幾句,聲震屋瓦,嚇得那宮女面如土色,倒完酒后躲在門外哭哭啼啼。
反觀太子妃,萬御史的掌上明珠,品德賢淑,慧外秀中,實乃京中女子之楷模。兩人并不恩愛,是太子對太子妃一見鐘情的。
這么多年也傳過幾句風言風語,說嫁到東宮委屈了太子妃,倒是把太子妃害慘了…
太子妃偷摸著常喝避子湯,亦或是屋里熏著麝香,金釭鶴嘴爐吐出白霧繚繞,屢屢不絕,她卻巴不得在猛吸幾口。
“宿主,靠你自己哦,初霜可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主!”
“滾。”
清水院時不時都會有人來看守,而點藍還催促著沉音去干活,管事紜娘每日都得清點人數訓訓話,沉音拿到臨月圖更是如同鏡花水月,談何容易?
耳房昨晚熄燭前,沉音也是看過身旁小桃幾眼的,只是現在記不太清了,也只能硬著頭皮去找小桃,也怕認錯人鬧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