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跟廠區學校有很多的關聯,比如吃打蟲藥、打疫苗、體檢,我從那天后經常見到這位女醫生。那個年代小地方醫院的醫生跟診所的赤腳醫生差不多,啥病都管,她出現在學校我倒是也不意外。她個頭不高,很精瘦,一雙矮細跟兒的鞋走路噠噠響。有時候醫生的活干完了,她就找老師、校長聊天,遠遠的,我能感受到她目光在我身上打量。甚至有一次在中午放學時,她去廠區食堂打了包子來討好我。
我以為她會詢問我爸的消息,但沒有,她說她能不能帶我去個地方。
我吃了包子,還沒來得及拒絕就完全沒有了知覺。
等我醒來,我確信我就在爸媽吵架那天晚上的院子里。而且又見到了她8歲的兒子。
這算綁架嗎?我認為算,只是捆綁我的不是麻繩,而是很喜慶的紅繩。
她跪倒在地,對著院里子的像狗窩一樣高的石頭房子祭拜,燒紙的味道已經熏到我眼淚橫流。她似乎是感覺到我醒了,拿出了一把刀徑直在我的手腕上割了下去,鮮血噴涌而出。頓時一股痛感差點讓我暈厥過去,但我還是恍惚中看清了這個奇怪的石頭房子,黑洞洞的門里面兩個彩塑的泥人。而我的血,就是為了能夠盡染這對泥人。不對,兩個泥人也是捆綁著紅繩連在一起。
我忽然意識到,我身上的紅繩另外一頭正綁在她8歲的兒子身上。
如果你見過農村殺雞,先給雞脖子抹一刀,然后讓雞在痛感中一點點血盡而亡,大抵就是我現在的感受。疼痛、恐懼又直蹬腿。
她估計是看我半死不活,恍惚中聽見她對兒子說,只要把這個小丫頭的血獻祭,這輩子就能有一個人的血源源不斷輸送給他,就能救他。
儀式很快結束,只剩一口氣的我被拖拽著走了很遠。
我大概是睡了很久,因為等我醒來,整個廠區都已經有了很多關于我死了又活了的傳言。有人說我是失足掉進了河里,都要辦白事了,人突然活過來,還有人說我是在學校后山被找到的,我在后山迷路被樹枝戳傷,搶救了好幾天,還有人說我是鬼上身,自殺的。總之,從來沒有人來問我真正的經歷。我突然倒吸了一口涼氣,我懷疑我身邊的人其實知道我發生了什么,可是他們又在隱瞞什么呢?閃爍其詞,必有妖。
我媽眼神渙散,她每天的精力都放在與太奶的對話上,我爸欲言又止,干脆幾天都不回家。我曾經在一個放學的下午自己想去對面村子找答案,但走在廠區通往村子的橋上時,被過路的大人攔住說對面村子不干凈,小孩子不要過去。我不聽,偷偷溜過去,發現空無一人。我找到了那座院子,可是里面并沒有石房子,也沒有泥人,更沒有那個女人和孩子。
時間又過了一個月,夏天終于來了。
作為在五線小城邊緣的礦山上,所有廠區員工最開心的事就是每年夏天在水庫邊上開舞會,水面波光粼粼,倒映著皎潔的月光。高處的觀景臺燈光最亮,是男男女女的舞臺,水庫邊棧道微暗是戀愛男女牽手散步的好去處,如果實在荷爾蒙上頭,棧道后面漆黑一片的樹林里時不時也會有羞紅了臉竄出來的身影。現在回憶起來,那時候舞會里流行的音樂還是《走四方》、《快樂老家》,女人們喜歡燙大波浪穿碎花裙,扭著大胯在舞臺中間搖曳。遠遠的,音樂聲夾雜著聊天聲、歡笑聲和暗處的呻吟聲,都混在一片夜光之下。我們小孩子雖然不會跳舞,但會穿插在人群里,湊個熱鬧。
這天晚上,我照例早早吃了飯來到水庫邊。
今天有幾個膽大的男人在水庫里撈了幾麻袋河蚌上來,最小的個頭也有人臉那么大,現在正在岸上開蚌,賭哪個里面有珠子。賭對的人就花錢買下這個蚌,珠子相當于送,都是一個廠區的人,全圖一個樂。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不時大家發出驚訝的喝彩,吸引著年輕的女人都想要兩顆。
下水撈蚌帶頭的男人叫陳三,聽說是硫礦區的破碎工,每天工作就是把挖來的礦石鏟到機器里破碎成小塊或礦粉。前些年,他喝醉了上工,手卷進了機器,生生切掉了幾根手指。現在他用他缺了半截手指的手,舉起大蚌招呼大家的熱情,似乎全然不在意手指的丑陋,甚至有些嬌滴滴的女人聲音發嗲的叫聲陳哥想白蹭幾顆珍珠,他也不客氣朝著女人的屁股拍一把,手一揮大珠子就送了。女人羞的抓起珠子就走,只聽得他在后面無所顧忌的大笑。
或許是畫面太過肉麻,我脖領突然被一雙大手拎了起來,“你這么小個女娃子在這摻合什么?,找你家大人去!“是陳三,我就被驅逐出人群了。
我自然不甘心,但礙于大人根本不給縫隙往里鉆,我也只好退了出來。可是正在我轉身的時候,人群中突然大叫了一聲,不是炫耀喝彩,而是慘叫。陳三的手被蚌給咬了。
這蚌說來也奇怪,明明已經拿刀撬開了,陳三想用手撐開去掏里面的珠子,可這蚌不知道為什么竟然像老鱉一樣突然咬住了他的手,陳三手上夾個蚌甩也甩不掉,疼的直呲牙咧嘴。
這時候有人提議,要不用板斧或者錘子直接砸開,一錘子下去,蚌殼碎了一半漏出蚌肉,陳三的手也經不住錘,又是慘叫了一聲。但好在殼子有了裂口,陳三的手也順勢抽了出來。大家面面相覷,都想一探究竟為啥河蚌會咬人。
“不會成精了吧?”有個女人看著這些小心翼翼的男人,起哄。
“一邊去!”有男人嘟囔著。
“沒準是珠子成精了呢”
陳三拿起板子直接撬開了蚌。這個蚌個頭大概有一個臉盆那么大,厚度有碗深,陳三用板斧撐著,扯開了大概20厘米高的口子。這下眾人嚇傻了,一對捆著紅線的泥人滾了出來。
如果你看過香港鬼片電影對鬼娃娃的畫法,你就能想象出這倆泥人的模樣,慘白的臉、血紅的唇、睫毛貼在眼皮上、瞳孔比彈珠還大,一身紅色喜服,如果不仔細瞅,就像一對送新婚人的惡搞擺件。
真是沒有人比我對它更熟悉了,因為它跟我在女醫生家里見到的那一對一模一樣。
此時,一堆疑問涌上心頭。為什么在這?為什么被丟棄?為什么會咬人?
我想不明白。
但圍觀的人似乎也并不想了解,畢竟沒有咬在自己身上。
隨著音樂響起來,剛才湊熱鬧看河蚌的人都散開,男人們女人們都開始舞動腰肢,這倆泥人陳三覺得詭異,就丟在了水庫堤壩的棧道上了,而他拿著賣河蚌換的錢不知道跟哪個小媳婦喝酒調情去了。
水庫上方的風,一掃往日的燥熱。我是少有的爸媽都不來水庫舞會的小孩,沒有父母跟在后面訓斥亂跑,我樂得清靜。再加上我本來就剛莫名其妙死過一次,很多家長也不愿意讓孩子跟我玩,覺得我晦氣。我沿著棧道往更遠處走,想躲開在背后指指點點的人和目光。
但一個身穿白色束身裙的人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是那個噠噠高跟兒鞋的主人。她本來在棧道邊上,看著我走來,迅速往林子里跑,黑色的頭發遮擋了她半邊臉,但我認識那個眼神,是那個隔著窗戶張望院子的眼神、是拿著刀子幾乎沒有任何波動的眼神、也是跪在地上血祭時空洞如淵的眼神。
鬼使神差,我快跑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