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回來了,時隔三年終于和母親一起回家。我很欣喜,記憶中的父親給予我整個童年最好的關愛與呵護。他們在外出務工的這三年里我時刻盼望著雙親的回歸,現在見到卻生疏許多,好像這三年已經相隔一個世紀那么久遠。父親和母親都變得沉默寡言,面無表情,回家幾天也只寒暄幾句,叮囑我和弟弟的學習。接著母親開始頻繁接待上門的親友。父親則常常披著厚重的黑色外衣在院子里來回踱步,他佝僂著背,身姿萎靡,背影顯得蕭索而淡漠,偶爾抬頭望著天空發一陣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這樣落寞的父親如此陌生和從前大不一樣。我猜不透其中的原因,也不知道這幾年發生了什么事情。十五歲的我依然懵懵懂懂,無法感知大人的世界里有著怎樣的故事。以為一家團聚總是幸福圓滿的好事。
“是肝癌!”姑姑驚慌的看著母親暗淡無光的眼睛,不敢相信。
母親點點頭便不住的流淚道“不要讓孩子們聽見,他們還不知道”。
傍晚的客廳里,夕陽的余暉撒在沙發上,兩人并排坐著,被襯托得格外無助。年長幾歲的姑姑拉著母親的手嗚咽
“我苦命的兄弟,他才四十歲啊,新房住上才一年就這樣了。……麗琴,你現在怎么打算,……醫生怎么說”。
“省醫院的醫生說是晚期,他只有三個月時間了,化療了一個療程覺得太痛苦,嚷著就要回家。……我們孩子還小都要花錢”。
“找找老中醫的偏方也許有用呢”。
“也只有這法子了”。
姑姑擦擦眼淚從褲子口袋里掏出幾張折皺的百元鈔票塞進母親的手里。
“你先拿著,我明天再從銀行取兩萬給你。麗琴,你也要保重自己啊,不要太悲傷,缺錢了我們給你湊”。
母親接過錢,克制住自己的情緒。緩緩道“大姐,謝謝你。為了孩子我也會堅持下去的。”
肝癌!三個月!我在鎖著門的臥室里,貼著門板隱隱約約聽到他們的談話。癌癥這兩個字霹靂一般狠狠擊中我的內心,使我靈魂抽離,身體僵直,腦袋發緊。原來父親生病了,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怎么會呢,明明只是外出務工回來了,明明離家之前還那么健康爽朗,氣色紅潤,聲音洪亮。還笑著讓我在家照顧好弟弟和婆婆。
幾天后母親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中藥在家里開始熬。苦澀的藥味彌漫整個屋子。父親的嘆息聲也越發明顯。身體狀況急轉直下。以至于后來每天除了熬好的藥端進父親的臥室才從門縫匆匆撇見他,他都很少下床出來。我因內心的恐怖也不敢進房間,只幫著母親端茶送水做些家務,弟弟年幼對此一無所知,每天依舊活潑的上學放學,偶爾父親在客廳坐會兒他都會跑過去圍在身邊說笑。還好有弟弟的笑聲給陰郁的家里增添些許活力。一家四口在這段疲倦不堪的日子中得到了喘息的機會。時間過得很快,還沒到三個月,死亡的氣息已經漸漸滲透到父親的身上。他開始腹脹如鼓,整夜咳血,吐血,消瘦枯槁,難進飲食。母親強忍著心中悲痛一盆盆的血水往屋外端,陪伴在病床邊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醫生很少再來家里,只給父親開些止痛藥和白蛋白,讓母親做好心里準備。“媽媽,爸爸真的是肝癌晚期,好不了嗎?”我企圖在這死亡判決書中找到一絲奇跡,可是母親緊鎖眉頭的片刻沉默讓我知道奇跡是不會有的了。“你知道了”。“我聽到你和姑姑的談話了”。“不要怕,還有媽媽在,你們好好學習就是爸爸最大的安慰”。
深秋,朦朧的清晨,窗外只有微微的天光和還未熄滅的昏黃的路燈照亮小城的風景。一切都靜悄悄地。陡然打破這寧靜的是隔壁早起修車的師傅。他擺弄著車鏈發出咔咔聲響。單調的,陰沉的鐵鏈聲格外鬼異,一陣又一陣,仿佛黑白無常游走在街邊要來勾魂索命一般。剛睡醒的我困難的半睜開眼,掙扎的想翻個身也莫名的一身寒戰,心里有點落空的悵然。“咚咚咚”,母親敲著我的房門“玥玥,快開門!”我摸索著開燈,警覺的趕緊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急忙打開房門。母親神色慌張,戰栗著拉著我往父親的臥室去,“玥玥,你爸爸快不行了”。我跟著母親來到父親床前,戰戰兢兢瞟了一眼他死灰的臉。那是一張被病魔折磨的瘦的不像樣的骷髏頭!我心疼又害怕,心疼父親即將離去,心疼他所承受疾病折磨的痛苦。我害怕,害怕面對未知的死亡,害怕他那枯槁嚇人的臉。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直面最親的人的死亡。它對心靈的沖擊遠比我想象中的更強烈。我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呆呆傻傻的楞在那里。喉嚨發啞,說不出一句話來。“你看著鬧鐘,注意時間看你爸爸幾點斷氣,我去樓上找你大爺下來幫忙。”母親叮囑著,慌忙的就要出門。“哦”我回過神來,母親已經離開。只剩下我一人和父親獨處。我企圖跟父親說話,卻緊張的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似乎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我不敢再看他,手心冒著汗,只能直勾勾盯著鬧鐘的指針數著時間。一秒,兩秒,三秒……現在是早晨六點十分。我從未有過如此渴望鬧鐘上的指針走動的慢一點更慢一點,也許這樣父親就能留在這世界上更久一點。我該怎么辦,還能做些什么,我好害怕!房間里散發著久病腐敗的氣味,詭異地恐怖。……片刻間,父親閉上眼睛,深深的吐出了最后一聲嘆息,沒有留下一句遺言就走了。六點十五分,我一生都無法忘記的時刻。父親永遠的離開了我們,永遠的離開了。我還是震驚的無法接受,不敢相信這一切的到來。
大爺和母親風風火火的進屋。大爺到床前看了看父親,摸了摸他的手,再探了探鼻息,沉重的對母親說到“人已經走了,哎~”母親低低抽泣,跟我一樣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麗琴,現在要給他辦后事啊,我去打電話通知一下兄弟姊妹,買棺木,壽衣”。大爺和母親合力把父親抬下床停放在客廳里了。我跟在后面,大爺出門。我和母親再也克制不住巨大的悲傷,嚎啕大哭起來。母親一邊哭一邊對著父親遺體述說起自己的不幸。“你怎么就去了,……丟下我們娘仨以后怎么活……老天爺怎么這么不開眼吶”。我和母親的哭聲吵醒了弟弟。他從自己的臥室出來看見這光景大約也明白父親去世了,怯懦的圍在父親腳邊傷心的哭起來。我很難過,撕心裂肺的哭著叫爸爸,無法理解這樣真實的死亡。一直以來都天真的認為一家人是應該從我出生起就永遠在一起不會改變的。為什么會有死亡呢?年幼的我不懂這世界上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則。不知道死亡是人人都會有的最終結局。我哭喊著,一聲聲呼喚著父親,只知道他再也不會回答我的呼喚。從此以后我也沒有父親的保護,這個家陷入了困境。
隨后的幾天里,我們回到鄉下在悲傷中忙碌且麻木的操持著父親的喪事。
父親艱苦奮斗的一生就這樣匆匆結束了,而我的人生苦難,從此,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