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上元節。
自初十的那場大雪后,盛京城里連著幾日都是好天氣。
聽聞今日民間百姓會請春酒、探春宴、放火樹,出觀燈、名過橋…這些精巧又新奇的名字,裴寧一聽就想親眼見見。
十五,月圓,是團圓的日子。
太陽暖洋洋的,裴寧站在殿門前,懶懶地伸著懶腰。清晨的空氣里帶著芳香和霧氣,絲絲涼風清爽怡人。
裴寧禁不住深吸一口氣,接著又吸進另外一口,然后又一口,又一口,又一口……
“咳咳咳。”貪心不足,冷空氣趁機襲入,裴寧狼狽地打著噴嚏。
我滴天,還是冷。裴寧吸了吸鼻子。
遠處,翠珠提著花燈,蹦蹦跳跳地跑來,陽光灑在臉上,明媚的好似林間躍動的小小精靈,邁著輕快的步伐,一步一悠揚,一步一……
一龐然大物倏忽懟在裴寧眼前……裴寧有一瞬間覺得自己瞎了……
翠珠兩手高高舉著花燈,紅彤彤的鼻子下喘著粗氣,喜氣洋洋地說:“娘娘,看,皇上差人送來了花燈。”
裴寧接過花燈仔細瞧著,她還沒見過這樣精巧的兔子花燈,兔身上裝點了暖黃色的桂花,一雙眼睛栩栩如生。裴寧笑了笑,算姜照這小子還有點兒良心。
今日一大早,喜珠就將昨晚準備好的上元節紅包分給了宮里的下人。這不,收到紅包的下人都來給裴寧磕頭祝喜,一個個眉開眼笑的,一字排開,齊刷刷道:
“謝貴妃娘娘恩典,奴婢們祝娘娘喜樂團圓,福壽安康。”
“謝貴妃娘娘恩典,奴才們祝娘娘喜樂團圓,福壽安康。”
裴寧樂得前仰后合,顛得跟朵花似的。此情此景,她只想吟詩一首,家人們啊!十年牛馬無人知,一朝上位沖云霄啊!萬里長空自翱翔啊!我吟的詩可真好啊!哈哈哈哈哈哈……
正巧,趕上太后身邊的容信姑姑領著一干人等走進長信宮。
容信不茍言笑,立得挺直,一雙眼睛淡淡地望向裴寧,看不出波瀾。
裴寧見狀趕緊擺擺手,假裝端莊,對著還在跪著的下人們道:“罷了罷了,都去忙吧,莫要嚇著了容信姑姑。”
裴寧轉眼對著容信笑,笑得山花爛漫,春風得意。
容信會意,從容上前幾步,徐徐道:“恭祝娘娘上元喜樂。太后娘娘聽聞貴妃娘娘將皇上的賞賜都分給了宮里的下人,實為六宮表率,特命我等帶些上好的綢緞給娘娘,太后心里惦記著娘娘,旁人有的,太后自不會少了娘娘。”
“哎喲,太后娘娘的東西定是極好的,有勞姑姑送來。外面天寒風急,快請進屋來,這冬日里喝杯加了蜜乳的凍頂烏龍,對身子也是好的。”
裴寧皮笑肉不笑,側頭悄悄給翠珠遞個眼色,心中腹誹道:還六宮表率,就一個絳雪軒,人家都還沒正眼瞧我呢,嗚嗚嗚,嘖嘖。
“那奴婢先謝過貴妃娘娘。”
容信微微低頭,不卑不亢,跟在裴寧身后,默默進了屋子。
翠珠了然,趁容信進屋時,下去準備了幾片金葉子裝在荷包里,瞅著合適的時機塞給容信,自己又靜靜地燒起茶來。
韶華如駛,流年一瞬,時光晃著晃著,就在不經意間流走。
容信早早便回了太后的寧圣宮,匆忙喝上一盞茶,便以太后宮中離不開人為由告辭了。
只是那一盞茶的工夫,容信偏偏說了質子回朝的事,是什么意思呢?
裴寧拄著腦袋獨自思量著,香爐里的香氣若有若無地撩撥著。裴寧知道,這皇宮危機重重,一步行將踏錯,便是萬劫不復。
先帝在位時,曾把自己和宮女一夜風流所生的兒子送到晉國為質子。
十三年過去了,如今姜晉兩國交好,九王爺姜寂又和晉國新君是一起長大的好友,晉國特意派了兩隊精兵護送九王爺回國。
聽說,九王爺三日前便到了大姜。可偏偏未先行覲見太后和皇帝,而是先去給先帝守陵,一時朝中非議。
今日上元佳節,太后特意派人去請九王爺入宮一聚,誰承想九王爺竟公然拒絕,說什么父皇去世時未能見上一面,如今要為先帝守陵三月。這一下,不僅駁了太后的面子,更有甚者,還傳出太后不懂孝悌忠信。
十三年未見的質子,如今來上演父子情深的戲碼,這個九王爺,看來心思不簡單啊。
裴寧默默捋著這千絲萬縷錯綜復雜的關系昏昏欲睡,忽然靈光乍現,瞳孔陡然變大,坐直了身子,冷冷地問:“翠珠,這永壽殿的香是什么香?誰送來的。”
翠珠答:“娘娘,這是南郡上貢的千步香,數量極少,太后娘娘都給了咱們呢。”
千步香一燃,千步之內,皆有余香。
“這各宮用香都是太后娘娘指定的嗎?”裴寧再問。
“是的娘娘,太后娘娘的母家是木黎族,聽說很善香料。”翠珠察覺到裴寧神色不對,自己也認真起來。
裴寧垂眼思忖了一會兒,后,沉聲道:“今日父親也會來宮中參宴,你拿一點千步香,想法給到父親,讓他找人看看這香有無問題。切記,一定要保密。”
“奴婢明白。”
翠珠到此刻才真真確定裴寧變了。原本的裴寧心如止水,對周遭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趣。如今的裴寧,處處留心,將一切都放在眼里。
這真的是自己的小姐嗎?
月上梢頭時,宮宴便要開始了。
習習晚風,吹得人心甚冷。還好麟德殿的炭火燒得旺,只穿常衣,也覺溫暖如春。
喜珠今日只給裴寧梳了簡單的發髻,配之以珍珠銀釵,白玉荷花簪,玉蘭耳環,著景泰藍色和珍珠白色相間的袍服,輔之以金色蘭花繡線圖案,倒是素凈典雅得很。
裴寧到殿時,皇帝早已落座,臺下幾個著紅衣的舞女左擺右擺繞著圈圈。
順著姜照哈巴狗似的目光,倒是看見了喬婕妤坐于其左下方,還是那一身素色的白衣,冷冷的,超然出塵。
這倒是出乎裴寧的意料,她還以為喬婕妤對這些亂七八糟的俗事不感興趣。看來這宮里的事,還是得慢慢看啊。
裴寧暗自走到姜照右下方的位置坐下,禮也未行。
姜照轉過頭來,悻悻地說了聲:“裴貴妃來了啊。”
裴寧笑瞇瞇地,假模假樣地端起酒杯,嬌滴滴地道:“臣妾祝皇上上元佳節幸福美滿,喜樂團圓啊。”
看老娘不揶揄死你!
“呵呵呵……”姜照機械地笑著,心里直犯嘀咕,這是抽哪門子瘋,半天從嘴里憋出兩個字,“甚…好…”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轉頭不再看她。
裴寧見姜照吃癟,心里直樂呵,放下酒杯,赫然發現自己的桌上只擺著葡萄和樣子精致的糕點,而對面喬婕妤的桌上還擺著一整個燒雞!
區別對待!裴寧頓時怒火中燒,這我能忍?
招來姜照身邊隨身伺候的小李公公詢問:“為什么我們倆桌上的東西差別這么大?”裴寧看了眼喬婕妤那面,一臉憤然。
著紅色宮服的小李公公弓著腰賠笑道:“皇上說了,喬婕妤的桌上放燒雞是他知道喬婕妤不會吃,貴妃娘娘您桌子上放燒雞,皇上怕您真啃起來,當著百官的面給他丟人。娘娘桌上這粉湯圓子,是皇上特地為您準備的。”
聽聽!聽聽!這是人話嗎?
裴寧臉色一滯,扣緊腳趾,故作鎮定道:“呵呵呵,有勞您了哈,小李公公今日的差當的真是不錯哈,沒事兒您請回吧。”
席間沒有看到太后,說是太后偏頭痛發作,受不得吵鬧。
堂下滿朝文武還算自在,似乎并沒有把那個身穿龍袍的毛頭小子放在眼里。
裴寧不動聲色地往堂下望去,一眼一眼,挨個看得仔細。
最先看到的,是坐在自己斜對面的父親,當朝太尉,裴鶴。身材魁偉,四方臉,皮膚黝黑,對著裴寧笑瞇瞇地,一臉憨相。
裴寧趕緊佯裝親切,還以一笑,又側頭朝身后的翠珠遞了眼色。
裴鶴對面坐著的,是御史大夫,林仲雪。
人人都知道裴鶴在與林仲雪爭丞相的位置。偏偏新帝登基的兩年來,太后對此始終置若罔聞,朝中漸漸形成了林黨、裴黨兩派,兩派明爭暗斗,裴鶴林仲雪二人也逐漸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
只見林仲雪垂眼嘗著酒,一臉寡淡,喜怒不形于色。
裴寧只是輕瞟了一眼,便覺其是個狠角色,看似云淡風輕,實則一切皆有掌握。
他下方的位置,坐著肥頭大耳的戶部尚書,馮敬。
馮敬雙手端起酒杯,恭敬地敬向林仲雪,極盡諂媚之色,下頜橫生的肥肉在說笑間此起彼伏地蠕動。
裴寧微微翻著白眼,此刻好想拿個馬屁股給他拍。
馮敬的對面,坐著禮部尚書陳言卿,此刻,正與裴鶴談笑風生。
傳聞說他是大姜歷來最年輕的尚書。逾弱冠之年便坐上了禮部尚書的位置,如今已是二十有七。陳言卿面額清瘦,唇周微須,看著一副儒雅之相。
再看陳言卿的下方,便是吏部尚書丁安。只見他神態瀟灑,邊喝著小酒,邊隨著舞姬搖頭晃腦。
好家伙,這是真來參加宴會享受的。裴寧想給他豎個大拇指。
陳言卿對面坐著兵部尚書賈尚嶸。此人鬢若刀裁,聲若洪鐘,隔著老遠,也毫不避嫌地站起身來道:“裴太尉,今日上元佳節,我賈尚嶸敬您一杯!”
大哥,你可真敢啊!裴寧身子輕巧一提,歪著腦子看戲。
“怎么不見賈尚書給皇上敬酒,莫不是賈尚書心中只有太尉沒有皇上?”
說話的是賈尚嶸旁邊的刑部尚書,梁回。
梁回劍眉英挺,銳利的黑眸迸著寒光,看著讓人心生畏瑟。
“皇上是天,坐在我們抬眼就能看見的地方,天子還未說話,怎得梁尚書先叫上了,到底是誰沒有把天子放在眼里啊。”
接話的是坐在梁回對面的工部尚書,張夷,此人額闊頂平,唇口方正,說出的話來擲地有聲。
哎喲,吵起來了吵起來了~
“你!……”梁回語塞。
“呵呵,今日上元佳節,大喜之日,朕感念諸位大臣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朕敬諸位大臣一杯。”
不等梁回接著反駁,姜照率先開口,不容置喙。
驀地,姜照端起酒杯意味深長地看向裴寧。
您看我干啥?你看梁回啊,挑事的是梁回!
裴寧心里罵了姜照一百八十遍,身子卻還得老老實實地隨著在座的所有人起身,朝著姜照躬腰敬酒,一齊道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封建主義欺負人啊,嗚嗚嗚,裴寧在心里哭天抹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