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預兆
直到第三個鬧鈴響起,白珊海才歪歪倒倒地從床上半抬起身,按滅了手機屏幕,開啟深漂打工人的一周。
她行云流水般完成洗漱,換上衣裳,挎包緊步走出家門。
這是她工作的第三年,也是她在深圳這個城市生活的第三年。她生于內陸的一個二線城市,畢業于內陸的一個沒夠著二本的普通大學。大學畢業后,正當周圍的人都勸說她在本地托關系找個穩當的工作時,她卻一反普通姿態,高調地宣布自己在深圳找到了一份工作。
這個重磅消息如同一塊投入水中的石塊,最初在珊海的社交圈里濺起巨大的水花,但隨著時間推移便逐漸沉入水底不再被提及。不過珊海內心的驕傲卻一直浮在水面。逢年過節回老家,她總會漫不經心地在親朋滿座的餐桌前提起自己在大城市的所見所聞。雖然她表面上認同“每個城市的生活都有不同樂趣”這樣的客套話,但在她的潛意識里,大城市的眼界總是不一樣的。
盡管是春天,深圳——這座濱海的南方城市,溫度已經迅速的暖和起來了。身著薄外套的珊海快步疾行甚至能冒出些小汗珠。不管是否有身在大城市的虛榮心作祟,珊海始終對于這座城市心懷感恩。這座城市在她一無所有時不假思索地向她拋出橄欖枝,在她人生最迷茫的時候大方地接納她、坦然地包容她,用飛速發展的繁華支撐了她在一線城市工作和生活的夢想,見證了她從懵懂的學生蛻變成一位能夠自食其力、獨當一面的成年人。
珊海刷開店鋪門禁,快步走進員工通道,在考勤機前稍作停留刷臉認證,隨后進入員工休息室打開自己的櫥柜塞入包包。瞧了眼手表,還有一點時間。她咬了幾口地鐵沿線商鋪買的早餐,換上工服、掛上工牌,對著鏡子簡單描了幾筆,便匆匆忙忙到店鋪一樓參加晨會。
白珊海的工作,是一家大型連鎖服裝店的店鋪銷售。在招聘時,職位上寫的是“店長管培生”。當面試臨近終了時,她曾經大著膽,直白地詢問招聘人員,“店長管培生”未來的職業規劃和發展前景。招聘人員向她承諾,說只要好好干,兩年內升店長沒問題。雖然這樣的職業規劃并不能完全滿足珊海對于未來的想象,但她當下確實沒有更好的選擇。珊海只好懷揣著對于大城市工作的美好想象,既興奮又忐忑不安地入職。誰知工作一年后,遇上經濟下行,公司財報不美觀,曾經在年度發展策略中備受期待的大量新店鋪開設計劃流產,大展宏圖的美夢破滅,現有的店鋪里又積壓著各種被主管畫餅升職加薪的老員工。于是乎,公司人力晉升政策便改了風向,要求“精細化管理”。
“精細化管理”,這個詞用得真妙。不僅庫存營收要精細化管理,人也都要精細化管理起來。珊海所在的店鋪是個兩層的獨棟店鋪,屬于直營旗艦店。原本店鋪體系里只需要一位店長,一位副店長。為了“精細化管理”,也為了滿足員工升職的需要,去年,店里新增了“樓層層長”這個職位,薪資和級別介于副店長和普通員工之間,負責所屬樓層的所有調度。大家雖然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鑒于當下找工作的市場行情普遍不美觀,坐在大船上搖晃總好過在小船里飄搖。看著癟癟的錢包,大家都選擇吃下那口餅繼續干活。白珊海現在的位置,就是二樓的樓層層長。
晨會,當值的店長照例報了本周的銷量目標,復盤了上周收到的負面反饋,提出了注意事項,并有針對性地安排了本周的工作。雖然是春天,但南方的夏裝總比別的區域上得更早;提貨、調度、庫存一定要匹配上市場需求;主推的那幾件爆款,一定要陳列在出入口顯眼的人形模特附近,等等。晨會結束后,大家齊齊喊了幾聲口號,就四散開來。
白珊海大跨步上了二樓。周末客流大、銷量高,昨晚關店時貨架大部分都空了,周一早晨給貨架補貨的工作最為繁重。補貨這項工作,談論起來也是一門學問。時常參與補貨就能后知后覺地了解昨日的銷量和熱銷的品類。當然,貨架上的衣服要碼得整齊,按照大小順序排放,衣架要順著客人走動的方向擺放,這些細節都能多少提高客人的探索欲和購物欲。
她忙碌地幫著大家上貨,又小跑著巡視了一圈樓層的補貨情況,終于在開店的倒數聲前把所有的移動衣架、小推車、紙箱清理出公共視線。
忙碌的一天,就此開始了。
雖然層長這個角色聽起來有一些管理權限,但實際干的活還是跟大家差不多。消費者到店了,她能不招呼?消費者問詢,她能不回答?消費者投訴,她能不解決?上貨、查貨、調貨、銷售、售后、清點庫存,所有工作她還是一樣要照做,只不過多了一個核對、檢查的身份在里頭,她做得更認真仔細罷了。
白珊海工作認真,也從不拿領導的身份壓別人,所以大家都很喜歡她,日常打打鬧鬧也是常有。工作里總是會遇見不開心的事情,但她對這份工作沒有過多怨言,更也沒有更多期待。
店鋪工作通常早晚兩班輪值。為了保證開業時間里店里一直有員工接待客人,午休時間也是提前安排好,輪換著來。
珊海今天是早班,但排到午飯的時間已經接近下午兩點了。她的早飯吃得匆匆忙忙,中午試衣間的妹妹去午休,她替補執勤為客人量褲腳,蹲下太久猛地站起來時眼前跳過一晃晃的黑影,差點一頭栽倒下去。好在她年輕,平衡能力強,眼前黑霧還沒有散去卻也能頭腦清晰地笑著告訴客人改褲腳的注意事項。待她的午休時間一到,交接的同事上崗,她趕忙去員工通道入口的快遞架上尋了自己的外賣提進空無一人的休息室。雖然很餓,但她吃飯速度一向不快,好在一個小時的午休,她還是來得及吃完這盒飯。
正吃著,突然吱呀一聲,休息室的門被推開,突突跑進一個人來。珊海抬眼一瞧,是一樓的趙依依。這個姑娘為人熱心腸,喜歡四處幫忙,卻好奇心極強,將傳播各類家長里短、升職加薪的八卦消息視為己任。白珊海剛入職那會,人生地不熟,也曾受到了依依過分熱心的關懷,剛開始確實對她存有一分好感。但隨著時間推移,她逐漸發現依依極愛打探信息,又總愛把聽來的消息拆解成碎片再添油加醋地轉述給別人聽。于是乎,秉承著工作中“不多事、不八卦”的準則,珊海默默地把趙依依列入自己“面對他們需要謹言慎行”的圈子里劃清了界限。面對依依時,她絕不聊私事,絕不說閑話。即便是必須要溝通的工作,珊海開口之前總會在心里衡量一遍,確保內容完全基于事實且完全沒有歧義。
趙依依沖進休息室,抱著水杯大大喝了一口,眼睛溜溜地打轉。珊海趕忙低下頭,避開那機靈的眼神。
一片沉默。就當珊海以為依依要離開的時候,她卻悄無聲息地靠過來,往珊海所在的桌上斜過身,神秘兮兮地低聲說“副店那事兒,你知道嗎?”
珊海只想躲避,頭越來越低,嘴里塞著飯卻搖頭示意自己不知道。依依揚起眉毛瞪起眼睛,這是她專屬的八卦神情“副店升職啦!聽說是要被調去另一個店鋪高就。”
其實,這個消息早就在店鋪內傳得沸沸揚揚,珊海不可能沒有聽說。但她實在不想給依依任何可以八卦的空間,于是只是淡漠地回應了一聲“哦”,然后繼續往嘴里塞著飯,不讓自己有可以回答更多的空隙。依依又絮絮叨叨說了些什么,但很快意識到珊海對于這個話題的冷淡態度,于是滿不在乎地跳起來說自己要回到崗位上去了,不然幫忙看護她崗位的那個人大概忙不過來了,又像是來時那樣突突地跑走了。
副店長的升遷意味著什么,珊海不是不清楚。她并非是個沒有事業心的人,但她不喜歡與人耍心機手段明爭暗搶,也不喜歡時時刻刻向主管凸顯自己。她認為自己是個勤勤懇懇做事的人,只要把事情做好,機會自然就來了。她快速把桌面收拾干凈,便很快心無旁騖地投入到下午的工作中去了。
周一入店的客流看似稀稀少少,但卻一波又一波沒有停過。好在到了下午,晚班的同事也在店內交替,工作稍微輕松些。
到了下班時間,白珊海與晚班的同事們逐個叮囑了各個區域的注意事項,又巡查了一番,與當值的店長招呼了一聲,在考勤機前刷臉打卡,算是正式下班了。
走出門,空氣比室內清新不少,心情似乎也輕松了不少。白珊海的手機震了震,是她的室友小黑發來的信息。“下班了沒?”
白珊海把聊天記錄往上滑動,發現小黑今天下午給她發了幾條信息,詢問她今晚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飯,只是當時她在店里工作,沒有隨身帶手機,所以都沒有看到。珊海點開語音電話,對面傳來小黑一連串歡快的聲音。
“大忙人你終于下班啦!晚上有空沒?一起吃燒烤啊!我和壯子請客,就在咱家樓下那家,你什么時候到家?”
聽著小黑的聲音,白珊海忍不住翹起嘴角。她嗯嗯啊啊的應承著,不多久就坐上了回程的地鐵。
小黑是珊海搬到深圳以后的第一位室友,也是目前為止唯一一位。盡管她兩一個是理想主義,一個是現實主義,但年歲差不太多、脾性差不太多,面對家務事也都差不太多的勤快,因此她們的合租生活很融洽。
小黑在深圳的時間比珊海要久一些,斷斷續續換過幾份工作,目前是某個大型私企的高層管理者的秘書。她在去年年初的一場聯誼會上認識了現在的男友壯子,兩人很快確立戀愛關系,周末、節假日常常天南地北地進行“特種兵”旅游。珊海見過壯子幾次。作為小黑的室友兼好友,她自發地覺得自己應該為小黑把關,因此時常在意小黑提到的細節,就目前她所獲得的信息而言,她真心覺得壯子這個人還不錯。雖然她和壯子之間實際并不很熟悉,但聽小黑說了那么多,感覺好像已經認識很久了一樣,想來一同吃飯也不會覺得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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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串在炭火上滋滋啦啦地冒油,肉油滴落在炭火上又冒出滋滋啦啦的白煙。
烤肉店里滿滿當當坐著饕餮食客。炙烤著的空氣是火熱的,不少食客脫下了薄薄的外套大快朵頤。不少住在附近的人們,甚至直接身著短袖、短褲,踢踏著大碼拖鞋,大大咧咧、三五相擁著地走進店鋪,叫嚷著點上烤肉和啤酒,圍在桌邊談天說地,好不快活。
壯子兩只手熟練地翻轉著烤串,烤好的肉串分成兩份,一份簽子抓手朝著小黑的方向,一份朝著白珊海的方向,他自己不停歇地又拿起另一份生肉串放在炭火上。
小黑手指挑起一根烤串,牙齒輕輕咬著靠近簽子頂端的一塊肉,頭手配合著把那塊肉從烤肉簽上順下來。珊海也是一樣。烤肉入口的一瞬間,兩人不約而同地瞇起眼睛狠狠點頭。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有什么比明晃晃的炭火和熱騰騰的烤肉更能將煙火氣具象化的呢?
珊海嘴里忙著,含糊著問小黑“最近工作忙不忙?”
小黑同樣含糊地回復“還行。”
小黑的老板這段時間去了BJ出差,不在深圳。所以小黑每日上班最要緊的事,就是把老板每天的行程安排好,提前打包發送給他。根據過往聊天,珊海知道小黑的老板在公司的一眾高層管理者中,算是一個體恤下屬、自理能力較強的人物,不管是在工作上還是生活中情緒都十分穩定。一位企業高層領導占到這幾樣,先甭管他實際職場工作能力如何,對于秘書來說,就已經算是一位好老板了。
“其他倒也沒什么事兒。”小黑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反過來問珊海“你呢?最近可還行?”
珊海微微點頭,權當是默認。她其實想再多說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雖然她和小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日常相處也很融洽,但有些細膩的感情,她卻沒法開口與小黑交流。即便開口了,天性的樂觀豁達,讓小黑無法感受到珊海敏感又復雜的情緒,總是三言兩語就繞到別的話題了。因此,除非是小黑主動提及,否則珊海很少在小黑面前細致地挖掘自己對生活的感悟。
珊海起了其他話題,與小黑扯開了聊旅游、聊頭發、聊美甲、聊空閑時候準備做什么。
小黑是標準的朝九晚五,周末雙休,而珊海是倒班調休,一周兩天的休息日不一定落在周末。并且兩人興趣愛好南轅北轍,一個偏好安靜宅家,一個偏好戶外活動,所以她們很少一同出行做什么事兒。盡管兩人喜好不同,但在日積月累的生活浸染中,兩個人都從對方身上獲得了新的活力。小黑偶爾會在家安靜地喝茶放空,珊海一時興起也會規劃去山里徒步運動。她們兩為了工作通勤,在福田選了一處往東南西北交通都方便的小兩房,房租二人平攤后還剩余些小錢夠各自日常開銷,唯獨憂愁一年到頭存不下多少。珊海覺得,能在深圳找到這么合適的租房,還能找到一位生活習性相似、能夠帶給對方正面影響、又不過度干涉彼此的生活的室友分攤費用,算是十分幸運了。
大家吃飽喝足了,壯子體貼地送她們到家門前,把手里小黑的包和水果放下就揮手告別了。白珊海和小黑心滿意足地進了家門,相互謙讓著誰先洗澡,最終還是珊海獲勝。小黑洗澡速度可以說是迅猛如雷電,珊海則是慢慢吞吞。
珊海正要回房放置背包,背后傳來小黑略顯猶豫的聲音“寶子,我想跟你說個事兒。”
珊海扭過頭,看見小黑臉上又是嚴肅、又是為難,不禁有些疑惑,不知道她要說什么,便點點頭,示意小黑坐下說。她兩分別拉開客廳餐桌前的椅子坐下。
小黑支支吾吾地開口了“我和壯子,考慮住一起。”
珊海腦殼里突然出現了一口撞鐘,小黑和壯子二人似乎迅速融合扭成一股氣力,把鐘撞得洪亮又猝不及防。
珊海努力集中注意力,盡量不去理會那鐘聲悠長的回響。小黑要和壯子同居,珊海的性子也讓她沒法與一對情侶共同租住在一個屋檐下,那么小黑或者珊海其中一人肯定要搬出去租住。考慮到現有租約上簽的是小黑的名字,最有可能的,還是珊海搬出去。不過再進一步想,目前她們租住的這間房,租約還有幾個月到期,也有可能到期不續,兩人都搬出去。不過,不管怎樣,珊海都是要搬家的。
珊海抿了抿嘴,又點了點頭,沉默片刻,開口問道:“那這間房你還準備繼續租嗎?”
小黑猶豫了片刻,但還是緩緩地說:“若是房東不漲租、或者漲租幅度不大,我還是想續約的。”她又急急加了一句“如果這間房續租,你可以慢慢找房,不著急的。壯子租的房子還有大半年時間才到期,他不著急搬過來。”
珊海沉默著點點頭。她想,要不要說些祝賀小黑和壯子關系更進一步的話?但她終究還是開口說了些別的。“沒事,我盡快找。到時候搬家,可能也需要你們幫忙。”
小黑知道珊海不是個矯情人,她揚了揚眉毛,回答說“肯定得幫!”
珊海回到房內,換上家居服,一頭栽倒在床上。她心中有些惆悵。盡管她知道生活唯一不變的就是不斷的變化,但當變化真實來臨時她又覺得心里沒有著落。好像是突然踩空失去重心一般,她有種不真切的眩暈感,腦子里似乎還回響著剛剛撞鐘震動產生的嗡嗡聲。
她雖然是個敏感多愁心思重的人,但她并不覺得小黑提出的要求是過分的。小黑和壯子都是挺好的人,為了跟她說搬家的這事兒,估計心里排練了好久。小黑是她在這個城市里為數不多的朋友,小黑和她男友關系能夠往好的方向進一步發展,她也為小黑高興。若是她自己遇到類似的事情,她相信小黑也一定會做出最好的考量理解她、包容她。
所以珊海在憂愁什么呢?
這間房子雖然是租來的,但卻像個四平八穩的錨,任憑外面風浪翻滾,只要這個錨點在這里,她日常擔憂的那些事情,似乎就沒有理由掀翻她情緒的大船。
最開始到深圳時,她極度興奮。好似讀了那么些年書、又做了那么些年平凡人,終于揚眉吐氣地給自己掙了個在大城市工作的臉面。但隨著興奮勁的消逝,她逐漸陷入到一種自我懷疑的擰巴情緒中去了。銷售崗位的工作不難,她對于店鋪的工作早已經得心應手,熟知所有事宜的處理流程。她甚至覺得自己如果做到店長的位置,也能應付得來。不過就算做到店長的位置,又怎么樣呢?每日的工作還不是一樣要困在那小小的店鋪中,圍著進店消費的客人們打轉?至于貼在儲物柜旁邊的店鋪銷量目標,她對那些數字漠不關心,甚至覺得與自己毫無關聯。而她和店里的小伙伴們卻不得不每天站立好幾個小時拼命吆喝,只為店鋪能得到“優秀旗艦店”的表彰。
她回憶起自己十幾歲時曾經幻想過的未來生活,進入大城市,成為白領精英,變得“有出息”。她曾幻想自己提著筆記本電腦踩著恨天高冷漠又篤定地從眾人贊賞的目光中走過;她曾幻想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身著華服氣定神閑地踏上富麗堂皇的臺階受人敬仰;她曾幻想自己精明強干地在西裝革履的人群中談笑風生;她曾幻想自己看盡千帆閱盡滄桑帶著睥睨所有的傲氣。她曾幻想自己是了不起的蓋茨比,一朝富貴,在絢爛的煙花背景下向所有向她投來羨慕、贊賞、嫉妒目光的人們微抬捏著的高腳杯的手致意。
她曾經多么希望自己在成年后的職業道路上一騎絕塵,永遠像蓄勢待發的火箭,直線向上,加速、突破、變強。
而每當回到現實,從當年的珊海看來現在的這份工作只是作為進入深圳這座城市的敲門磚。她原本思量著,入職以后白天工作,晚上讀書、學英語或者改簡歷。提升好自己的能力,再多去面試幾家公司,總有更好的工作機會等著她,總有更好的未來等著她。
然而,相對豐盈美好的想象,現實總是骨感又令人失望。每當她拖著疲憊的身體下班回到家時,她只想快速沖個舒服的熱水澡,躺上床打開手機,刷一刷網上那些或許并不與她相關的新聞和視頻。最初一段時間,她會在第二天起床時惋惜自己錯過了學習和進步的時間,用一整天時間懊惱地指責自己失控的自制力。但逐漸的,她也不愿再苛責自己。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有什么不好呢?
不過令她驚奇的是,大腦的適應性遠超過她的想象。她的思維逐漸適應了零碎消息和短小視頻的喂養,將那些因為少年時反復幻想打磨致使畫面近乎真實的、對未來的幻想撇在某個落灰的角落里,只有偶爾的情緒震動才會讓它們重見天日。
不知道是不幸還是幸運,因為即將搬家的消息,珊海的情緒開始震動起來。像是沉睡了許久的龐然大物,抖落身上的灰塵,搖搖晃晃地蘇醒過來。她覺得無力觸及自己想要的,又不愿用心經營現下擁有的。一時間,她有些難過,有些焦躁,有些苦惱,又有些自責。
就這么躺了一會,珊海覺得今天并沒有完整屬于自己的時間,她無法思考,也不想思考。她習慣性地劃開了手機屏幕,不知不覺被一些無關緊要的視頻吸引過去,心情逐漸變得暢快。等到她再次移眼看向時間時,已經是凌晨1點了。想到第二天是早班,她趕忙熄燈躺下,早起的焦慮反而讓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比平時更難以入眠。直到她集中注意力專注自己的呼吸,最終才在一層層焦慮中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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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珊海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時候,不出意外地再次懊惱自己昨晚因焦慮泄洪拖延至凌晨才入睡的慘狀。但是,懊惱的時間只有那么幾秒鐘,畢竟上班時間不等人。
今晚,一定不玩手機,早早睡覺。
她只能這么向自己疲憊的身體再三保證,似乎只有如此才能讓自己支棱起來面對這一整天的奔波和繁雜。
唯一給到珊海慰藉的,是她今天的午休排班比昨天稍微早一些。她算著時間,能快速扒拉幾口外賣,再趴在員工休息室稍微睡一會,醒來后再嘬幾口咖啡奶茶這些帶著打工人的快樂提神飲料,今天下午的辛勞就有了保障。
好不容易到了午休時間,珊海快速填入幾口炒粉,定好鬧鐘,把自己換下的外套疊成小塊放在胳膊下,然后就趴在休息室桌上沉沉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鬧鈴還沒有響,但珊海已經處于一個似醒非醒的狀態了。她暈乎乎的,知道自己還在員工休息室,卻覺得自己身體一直往上飄,地面距離她很遠,就在她快要貼上天花板的時候,身體又快速墜落下地面,巨大的失重感讓她瞬間清醒,幾乎從桌上彈跳起來。她瞅了眼手表,只睡了30分鐘。她一定是進入了深度睡眠,因為她覺得現在自己全身疲憊一掃而空,現下力氣充盈、精神抖擻,清醒地工作到下班絕對沒有問題。
這時,她才注意到休息室里還有兩個人,是常駐二樓的羅英子和一樓的張春婧。顯然兩人剛吃完飯,在消磨剩余的午休時間,現在正相對著坐在桌邊、低聲討論著些什么。珊海繞過她們走向自己的儲物柜,她還剩下約10分鐘的午休時間,她準備稍作整理就進店鋪內上班。坐在桌子旁邊的兩人聽見了動靜,一同扭頭看過來。英子開口喊了一聲“珊海姐”,珊海看向她,微笑著點點頭。張春婧這時也招呼了一聲。
珊海走向門口,經過她們時稍作停頓,看見她們面前放著幾張牌,張春婧的膝蓋上還攤著一本書。
羅英子迎上珊海的眼光,解釋道“春婧最近在學塔羅牌,我們剛好午休還有點時間,就一起看看。”她猶豫了一瞬,又接著問道“珊海姐,你要不要試試?”
珊海嘴上推辭著,卻心念一動。
張春婧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羅英子,將桌上的牌背面朝下打散,手在桌面上將牌抹開排列半圈,讓珊海集中心力想一個她迫切期待知曉的問題,然后隨便抽一張。珊海照做。
翻出的牌珊海不認得,正中有個圓圈,像鐘表一樣圓溜溜的,四方各有畫了些帶翅膀的動物。張春婧對照著牌面上的圖形翻到了對應書本的那一頁,掃了一眼紙張上花花綠綠的文字,解釋說這牌意味著生命境遇的改變。
珊海還沒開口說話,英子就嚷嚷起來。“珊海姐,這說明你現在有個轉折,只要把控應對得好,就會有好的結果。”張春婧一邊重新碼牌,一邊用手肘戳著英子示意她聲音放低一些,別擾得別人聽了去,平白招來口舌。
珊海笑了笑沒說話,她拍了拍英子的肩膀,讓兩人注意看著點時間,別誤了下午上班,接著就自顧自去了店里。
珊海是無神論者,一向對牛鬼蛇神的玄學不感冒。她雖然逢年過節經常陪同母親一同去廟里上香,但只是為了尊重傳統,為老人家求得一個心安。不過,今天她隨意抽取的這張牌在似乎在冥冥中非常匹配她當下的困境。
生命境遇的改變。她想,是指工作嗎?還是指生活呢?如果是工作上的轉變,是指她面臨的升職的可能,還是指她找到理想新工作的可能?如果是生活上的轉變,是指搬家給她帶來的影響嗎?那個改變的節點,是現在?還是不遠的未來?
不管是哪一方面的改變,珊海都希望是這個改變能給她帶來正面的、有益的、向上的影響和結果。
這一天晚上,珊海到家洗漱之后鄭重地翻開一本書。
她好久沒有如此鄭重地讀書了。顯然,被短視頻和零碎信息馴服的大腦很難再次專注于紙質書上那些枯燥的文字,珊海的頭腦很快被其他事情占據,思緒被牽引著在一片色彩斑斕的白日夢里翻滾徜徉,手里捧著的書籍成了明晃晃的擺設。
珊海干脆就合上了書,也不去抓手機,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任由自己天花亂墜的想象帶著自己飛躍天南地北、跨越時空山海,在不同境遇下遇見不同的人開啟不同精彩的人生,直至困意襲來,她關上燈,裹起被子,以一種極其舒服的姿勢睡去。
在失去意識之前一秒,她想,今天她達成了對身體的承諾,如果改變有任何預兆,那么希望這就是她的生活開始改變的預兆。
第二章契機
白珊海對著取號機器插入自己的醫保卡。
今年的季節交替時分病毒泛濫,她患上了感冒。抽血檢測后,醫生卻也無法從一系列化驗數據中斷定她患上的感冒究竟是細菌性還是病毒性感冒,只好讓她把頭孢和奧司他韋統統服下。在藥物的控制下,發燒嘔吐逐漸平息,隨之而來的是難纏的鼻炎。
珊海在家鄉時不知道自己有鼻炎。每次感冒后她的鼻音總會過上一陣子才消退,她總以為自己是體質弱,愈合得慢些。到了深圳以后,每到換季,她鼻腔靠近口腔那部分總是有點鼻涕堵塞,擤不出又咳不出,難受得很。出生在廣東的同事們一臉正色地跟她解釋說,是因為濕氣重,各種濕邪入侵,身體疲乏勞累最后發生炎癥。珊海不得已,在醫院做了鼻腔鏡檢查,最終確證為鼻咽炎。她不得不定期洗鼻,時常用藥。尤其是感冒時,鼻炎最易復發。此次她在開感冒藥時,忘記一同開具治療鼻炎的噴劑。鑒于她希望再額外開一些抗敏處方藥,所以不得不再次到醫院掛號取藥。
深圳已經進入初夏的氣溫,出行的人群都換上了短袖。珊海一向喜歡夏天,但是鼻炎的堵塞好似讓她的頭腦脫了節,意識在黏糊糊的鼻腔里游蕩。她手里撰著為隨時出現的鼻涕準備的紙巾,不得不時時瞪大眼睛,皺起鼻梁狠狠地吸氣,狼狽地像一個重癥呼吸癥患者。
分診之后,珊海的名字很快出現在叫號屏幕上,她很清楚地描述了自己的鼻炎癥狀和一切病史,醫生診斷后給她開了藥方,并叮囑了些注意事項。珊海領下處方單,繳費拿藥,一切順利。
正要轉身離開,珊海迎面撞上一位金發碧眼的外國姑娘。那姑娘有點慌亂,用磕磕碰碰的中文費勁地說著抱歉。鑒于珊海當下的意識并不是穩妥地安放在大腦里,所以她似乎對于外界的反應也要慢半拍。于是,在最初的兩秒鐘里,珊海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對于外國姑娘的抱歉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呆滯地立在原處。這位中文看起來不很流利的可憐外國姑娘更加慌亂了,她小心翼翼地詢問“AreyouOK?”珊海木訥地點點頭,她的英文并不流利,卻也能作簡單回答“I’mOk”。外國姑娘顯然并不相信珊海的狀態是OK的,珊海見到她嘴巴微張,剛要吐露什么,只聽身后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What’sthematter?”。
珊海和外國姑娘幾乎同時扭過頭,眼見是一位身材高大、面目清秀的青年男子。
他走到外國姑娘身邊,用珊海日常在美國電視劇里才會聽到的流利英文作了簡單的溝通,轉過身來用對珊海說“不好意思,我朋友剛剛不小心撞到你。她覺得你看起來很虛弱,請問你還好嗎?需不需要幫助?”
事實上,這些話并不是這位中國青年的意思,基于珊海并不流利的英文,她能聽出來,這位男子只是在翻譯他的外國朋友的話。但珊海的意識,還是很給力的在光電火石之間落回了頭腦里。她感覺自己被鼻炎帶來的混沌一掃而光,她現在十分清醒,甚至心臟跳動頻率都加快了半拍。
珊海回答說她很好,只是因為被鼻炎折磨,所以意識和行動才會有些緩慢。男人和善地笑了笑,轉身對外國姑娘說了句什么。外國姑娘顯然也明白了,夸張地張大嘴巴發出了“Ah”的聲音,隨后向珊海迸發出一個明媚的笑容。珊海有些不好意思,也擠出一個笑容投回去。她覺得自己一定笑得很尷尬,很難看。
男人轉身面向珊海,說剛剛是場誤會,沒事就太好了。他解釋說他陪同外國朋友來醫院看診,若是沒什么事,他們就先行離開了。
珊海點頭。男人叫上外國姑娘告別離開。外國姑娘一邊笑著說著“Takecare”,一邊大大方方地向珊海揮著手。珊海也向她揮著手。她覺得自己今天好似被點亮了一般,心情很是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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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白珊海約了房產中介看房。連續幾周,珊海已經把福田周邊的租房信息都翻了遍。她的目標范圍已經擴大到更遠的關外了。
所謂“關內”和“關外”是一個古早的定義。上世紀80年代,深圳經濟特區成立,轄區包括福田、羅湖、南山等靠近香港的地域,而龍崗和龍華等區域并不在其中。隨后,又設立了一道特區管理線,建在深圳經濟特區與非特區之間。之后的深圳被分為“特區”關內和“非特區”關外。直至2018年,深圳經濟特區管理線正式撤銷,這“兩關”從區域管轄術語中完全消失,并且隨著城市的飛速發展“兩關”在許多方面的區別逐漸模糊,但“關內”“關外”這兩個詞語在人們日常交流中卻保留了下來。
早先,珊海與小黑合租房位于福田,工作也在福田。而今她要搬出去,高昂的獨居成本讓她不得不考慮用更遠的通勤距離降低房租帶來的壓力。得益于高速發展的地鐵公交,曾經的“關外”現今不僅生活便利、房租便宜,還坐落著不少新的公園、藝術、文化場館。如此以來,珊海也能盡力打發因離開室友單獨生活而產生的孤獨苦悶。
珊海已經連續看了許多間房。人一旦在相對集中的時間段里集中面臨同一種類的許多相似選項,選擇就變得艱難。懸而未決又不得不做出決定的煎熬,反過來會加劇個人的身體的疲憊和心理的焦慮。珊海日常工作主要是站著,所以每日結束后都覺得腿腳麻木,心里空蕩蕩的。她真心希望除了工作之外,其他方面的疲憊能少些。盡快找到租房,不僅能讓她疲憊的身體在這個碩大的城市里有個舒服的落腳歇息之地,還能緩解她現下因為各種原因產生的心靈的焦灼。
在預算有限的情況下,每間房都有些許問題。珊海希望租賃的房間和所在小區至少能整潔、安全。她不希望每日回家時,還需要為孤身上樓的人身安全擔心。
終于,在珊海的情緒和體力快要達到極限時,她終于選中了一套一室的單身公寓。在房屋中介辦公室里等待房屋經理人辦理手續簽訂合同時,她已經癱坐在椅子上無法起身了。
近來網絡上興起一個詞,“低能量”。她覺得這詞形容她十分精確。不知道是因為年齡漸長,還是因為生活壓力,她不再有20歲出頭時的精力旺盛和朝氣蓬勃,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消磨的疲憊感,這令她無法長時間專注讀書,更不想深入思考。她對于許多曾經感興趣的事物失去了探索的欲望。準確的說,她依然對這些事物保持著熱愛,但沉甸甸的身體和精神無法負擔她摸索前行。長此以往,她也失去了耐心。她的感官和感受,只停留在當下。至于明天,交給明天的那個白珊海解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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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有了藥物的支持,討厭又粘人的鼻炎還是不愿在短短時間內離開珊海的身體。但好在她不再流鼻涕了,因此也無需隨時隨地捏著一卷紙巾。
這日的客流量不多,但珊海還是照舊忙得不可開交。當吵鬧聲逐漸變大并且傳到她耳朵里時,她正在庫房的電腦前應某位客人的要求在庫存中查找合適的尺碼。她迅速向身邊的同事交代好事宜便馬不停蹄地向著鬧聲源頭跑去。
在收銀臺,一位衣著鮮艷的中年女人正毫無遮攔地對著羅英子指手畫腳,聲音越來越高。“這為什么不行?我是顧客,我有這個權利。你又不能決定,你讓你領導過來處理!”
羅英子急急地反駁“這條內衣一旦售出不允許退換。這是公司規定,您購買的時候就我們的服務人員一定跟您聲明過,我剛剛也跟您解釋了原因。”
英子剛從大專畢業不久,進店里不到一年,個子不高,又白凈又瘦弱,清秀的面孔上還帶著些書生氣,日常很少高聲說話,也從未見她與人爭執紅過臉。但現在,珊海能從英子說話時抑揚頓挫的聲調以及沉重且急促的停頓中明顯感覺到,英子現在很生氣,甚至是有點憤怒了。
吵架聲越來越大,吸引了二層所有顧客的目光。客人們提著手中正在選購的或者正在結賬的商品,紛紛探過頭看這是怎么一回事。有幾位客人明顯被逐漸變大的吵鬧聲影響,放下手中挑挑揀揀的衣物,毫不猶豫地離開了。
珊海匆匆跑入收銀臺,用手輕拍了下英子的后背以示安撫,用輕緩但堅定的語調把對話接起來。“抱歉我們的服務讓您不滿了,我是二層的層長。”她一邊說一邊掃視桌臺上凌亂擺著的要求退貨的、已經拆封的內褲,她沒給中年女人繼續張嘴叫罵的機會,繼續誠懇地凝視著對方的眼睛說道“您要退貨的商品是屬于貼身衣物,按照我們公司的規定,不管您是否試穿,只要拆開包裝了,確實沒法給您退。”
那中年女人沒等珊海說完就已經把調子再次拔高,繼續嚷嚷著她已經重復了很多次的投訴話術。珊海只好用平靜又低緩的語速不停地說著“我理解您”、“我明白您”,反復了好幾次終于得到一個可以插話的空檔,珊海趕忙插進話,壓低聲音說“真的是特別抱歉給您帶來這樣的困擾,但是公司的規定是鐵板釘釘的,我們作為員工確實沒有辦法違反規定為您退貨。您看這樣可以嗎?我向店長申請一下,看是否能給您其他方面的補償?”
那個中年女人揚起下巴,眼睛看向別處,從鼻子里噴出一口氣,轉還回來,皺著眉勉強地說看看有什么補償。雖然語氣還是很不友好,但音調已經低了不少。
珊海心里松了口氣,抱歉似的收拾好桌上散落的要退貨的商品,引導中年女人到旁稍后,自己走到角落里壓低聲音用對講機呼叫了店長,稍作溝通后,她又回到中年女人身邊。
“抱歉讓您久等了,為了表示我們的歉意,我們為您準備了一張100元現金券,消費滿101元即可使用,您看是否可以呢?”珊海在心里盤算過女人要退貨的商品額度,大概也就是100元,所以亮出了差不多額度的現金券。這類現金券專門用于解決一些特殊事務。
中年女人面色有些緩和,雖然應了,不過依舊皺著眉頭不耐煩地嘟囔。珊海一面賠笑說著抱歉,一面絮叨地應和,把之前已經提到的一些規定事宜碎碎地、見縫插針地復述了一遍。待拿到現金券后,她一邊將女人送至一樓門口,一邊將有效期、使用要求等一并事宜反復地告知。女人立在門口又抱怨了幾句,終于心滿意足地走了。
珊海看著女人走遠,深呼出一口氣,轉身向店內二樓走去。這時,一個高大的男人走上前,擋住了珊海的去路。珊海抬起頭,看清楚男人的樣貌后,不經瞪大了眼睛。
是那天在醫院遇見的能說很流利英文的青年男子。
他定定地俯視著白珊海,笑著說道:“你的精神比那天在醫院好很多了。”
珊海的心臟漏跳了半拍,她應了一聲,眼睛躲避似得看向別處又不受控制地看回他的臉上。
男子微笑著把目光從珊海臉上移開,他繼續說道:“剛剛看到你在忙,所以一直在旁邊沒敢打擾你,原來你在這里上班。”
珊海又應了一聲,但覺得一直“嗯”著不夠禮貌,抬起頭解釋說她是二樓的層長。這時,她突然想起自己現在處于一樓的店鋪,一直站在店鋪里與客人說話是很不禮貌的行為,萬一被有心之人看到嚼舌根,那可真是麻煩事兒。青年男子還在說些什么,大概是他家住在附近,過來買點東西,無意間看到珊海就認出她來了。珊海快速地撫平心緒,挑了挑眉毛,大方地望向男子解釋道:“不好意思啊,我們規定工作的時候不能與朋友聊天,我得盡快回二樓去了。你既然住在附近,歡迎你隨時來購物啊,如果我在,可以找我,我的員工折扣額度可以給你。”她正說著,已經跨上臺階,隨時準備扭身上樓了。
那男子轉過身,繼續微笑著說“既然可以找你買員工折扣,不如我加你個微信吧?以后有新品折扣也可以隨時叫我。”
珊海心里如同巨石落水一般,“咕咚”一聲,水紋四散擴開。她跨下臺階,低聲說了聲“可以”,隨后向男子報出了自己的微信號。男子迅速拿出手機搜索,給到珊海確認搜索出來的人是她之后收回手機點擊發送了好友申請。他見到有其他店員向他們走來,面色一凜,假裝普通入店客人一般客套地對珊海說了聲謝謝,低頭時又在只有珊海看得到的角度朝珊海擠了擠眼睛。珊海心下明了,像面對普通客人一樣,高聲說著“祝您購物愉快”,隨后轉身上了樓梯。
就連她自己也發現,上樓的腳步輕快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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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坐在出租屋的餐桌前,對著珊海眉飛色舞。
“這個人,一定是對你有意思。”
珊海憋不住嘴角的上翹,卻不停地否認。
“他條件挺好。據你說的,身高、長相都不錯,英語流利,肯定教育也不差。住在你們店所在的商圈附近,經濟條件不說大富大貴,但肯定有一定基礎吧。主動加你微信,就算對你沒有那方面的意思,也一定不討厭你。”小黑掰著手指歪著頭,興趣盎然地分析著。
她突然伸出腦袋,臉湊到珊海面前“你對他印象也不錯,要不要,主動點?”說到最后時,小黑挑起眉毛,賊賊的眼神里全是八卦的興奮。小黑有些黑瘦,但是不妨礙她是個漂亮姑娘。尤其是她那雙大眼睛古靈精怪,不說話就能展現出世間所有情緒。
珊海笑著將小黑的腦袋按回去,說自己會考慮。隨即不等小黑再說什么,轉身去洗漱了,急得小黑在后面笑著叫“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咯”。
珊海回到房間。她突然覺得一直以來籠罩在她周遭的那些沉重氣息在一點點消散,似乎冥冥中某個轉折的節點正在前方等待她。
珊海選擇了落在一個周末的休息日搬家。
這間朝南的約40平米的小房間,設備很齊全,樓層居中視野不錯。在小黑和壯子的幫助下,他們合力對房間進行了簡單清掃,結束后都已經感覺到了些許疲憊。為了第一時間慶祝喬遷之喜,他們干脆點了外賣,坐在尚未拆包的搬家箱子中間大快朵頤。
這一次的搬家,是珊海和小黑三年來合租生活的正式落幕,兩人不免都有些傷感。成年人的傷感與青少年不同,許多情緒無法透過語言清晰傳遞,更無法用大哭或大笑粉飾,最終只能沉默以對。小黑和壯子告別前,小黑在門口一邊把腳塞進鞋里,一邊說著讓珊海不必送了,但又轉身給了珊海一個用力的擁抱。珊海笑著把他兩送出門,看著小黑按下電梯扭身向自己揮手才關了房門。
關門時,珊海的鼻頭有些酸溜溜的。但當她轉身看見地板上七零八落需要收拾的搬家行李,想到第二天還要上班,她只好把離別的酸楚揩開。她利落地整理了大件物品和擺設,鋪好床鋪,做好洗手間的消毒,把常用的餐桌和床頭柜都擦干凈了,迅速沖個了熱水澡,吹干頭發躺在床上,她甚至沒力氣拿手機再多刷幾條視頻就即刻昏睡過去。
除去每個人自己對于生活的認識以及對應產生的情緒以外,生活本身的流淌是平靜無波的。白珊海在日復一日的消磨中,常常忘記自己身而為人的時間會有盡頭,因此也未曾對浪費生命的行為產生絲毫愧疚。盡管她常常因為報復性熬夜耍手機而懊悔,但她總是覺得明天會不一樣,這樣的想法正是因為她理所應當的認為“明天”會在她的世界里準時到來。
不過珊海確實覺得自己現下的生活并不能點燃自己對生命的熱情。唯一解法就是改變生活、改變工作。改變有正面的、有負面的,每個人都希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都是正面的改變,并且最好不需要自己做出額外的努力就能達成。最近的珊海確實遇到了不少正面改變的征兆,令她發自內心的相信,好事即將降臨到自己這個幸運人身上。
她搬入的新居,雖然讓她的通勤距離相比原來增加了半個多小時,但好在房間既整潔又舒適,步行范圍內餐飲、菜場、商超、藥店一應俱全。
她曾經在醫院遇見的英文流利的青年男子,碰巧在店鋪里加上微信后,兩人很快開啟了聊天。珊海從聊天中知曉,男子名叫章朗,高中時就去了美國,一直讀到碩士,學的是管理學,目前在深圳的一家知名電子消費品企業擔任產品經理。在醫院遇見的外國女生是他在美國留學期間的同學,來中國旅游期間到深圳來見朋友,不知為何引發了蕁麻疹,因此他才陪同前往醫院就診,就此與珊海相識。
不得不說,章朗的人生軌跡幾乎完美匹配了珊海對于金光閃閃人生的所有想象。他的每段經歷都能引起她深入挖掘的興趣,有時候她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的連續發問,盡管她也不知道如此高昂的好奇心是否是針對這名男子本人。
不久之后,在小黑的攛掇下,珊海便以“有留學意向,希望得到更多經驗分享”為由主動約著章朗喝了一次咖啡。經過漫長的線上微信聊天,珊海對于這個英語流利、面容清秀、身材高大、經歷豐富的男生產生了強烈的好感,以致于她在去咖啡館赴約的路上心一直砰砰地跳得不停,直至兩人在咖啡館坐定后方才緩和。
在實際見面之前,珊海十分擔心見面后會因為沒有話題而冷場。許多人在微信里表現得與在現實里表現得判若兩人,因此她也不能確定,兩人是否能就“留學”這個枯燥話題談論出什么來。萬萬沒有想到,章朗似乎老相識一般,大方分享了在美國期間勤工儉學的經歷和在五湖四海當背包客旅游的故事。珊海聽得不自覺的身子前傾,嘴角帶著向往的微笑。她迫切的希望在嘈雜的咖啡館里能不漏掉一個字的聽到所有內容。當她曾經夢想過的那些旅游國家如同珠子一般被章朗用故事串聯在一塊的時候,那些曾經在網絡和書籍里看到的景點圖片逐漸在她腦海里變得生動起來,她甚至看見自己坐在吉普車里,瀟灑地駕駛著穿梭過美洲、歐洲、澳洲,在成束的陽光下肆意盡情的笑啊、跳啊。這些畫面如此真實,以致于她當天晚上睡覺時,夢見了同樣的場景,她夢見自己飛上了云端俯視五大洋七大洲,甚至當她飛得足夠高時,地球都變成了一個小點,很快在黑暗無垠的宇宙中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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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海好似換了一個人,盡管她依舊要經歷人擠人的地鐵通勤和兩班倒沒有固定休息日的工作,但她現在心里滿滿的全部是對于生活向好方向改變的篤定,以及對于未來一切的期待。因此,雖然某天上班時因為她的失誤導致庫存清點發生了錯誤——好在這個錯誤被當場發現并且及時糾正,但這并沒有打擊到她對于美好未來熱烈想象,反而令她越發得感覺到自己與這份工作的疏離。
是呀,這份工作,能給她帶來什么呢?既無法提供豐厚的薪資,也無法豐富她的眼界,更沒有充足的時間可以游山玩水。工作內容除了每天搬運紙箱、查詢庫存、吆喝銷售、給進店的客人提供情緒價值外,無法給到她實質的技能提升,更無法保障她未來幾年內的職業成長。那么,為什么她要在這樣的工作崗位上消磨青春呢?
珊海打定主意,這周就要刷新簡歷,下周開始投遞。雖說已經過了今年“金三銀四”的招聘高峰期,但再過幾個月就到了另一個高峰期“金九銀十”。她一定能在今年年底前找到合適的工作,讓自己的人生晉級飛升。
說干就干,珊海白天工作,晚上回家一有時間就撲在電腦前改簡歷。改了幾個回合后,她又讓小黑幫忙看看有什么缺漏。果不其然,小黑作為大企業的高層管理者秘書,經手過不知道多少個大小職位的候選人簡歷,眼光毒辣,給珊海反饋的意見一針見血。
珊海照著小黑的意見,改了一輪,又重新發過去。不一會,手機上顯示小黑的視頻來電,珊海點開,對方屏幕上沒有人,反而照出一碗螺螄粉。過了幾秒,小黑的臉才出現在屏幕前,看樣子剛剛是在找支撐手機視頻通話的支架。
珊海噗嗤一聲笑了,她好像隔著屏幕聞到了屬于螺螄粉的那股獨特的臭味。從前她兩合租的時候,每當小黑要在家吃螺螄粉的時候都要提前拉響一級警報,家里所有掛曬的衣服統統都要收回衣柜。更別提吃完后要全家門窗大開,通風換氣好一陣子。
小黑倒也不理會珊海的嘲笑,呲溜一聲,在屏幕前痛快地嗦了一口粉,滿嘴的油光。她兩共同租住了許久的時間,彼此之間已經非常熟悉。邊打電話邊吃飯這件從旁人看來并不那么禮貌的小事早已移入兩人可做的邊界之內,雙方都絲毫不在意。珊海剛想將她的嘲笑付諸于語言,小黑開口直面主題。“寶貝兒,你的簡歷,還應該把你的工作成就顯性化一些。”
珊海腦袋瞬間爆炸了。“我哪里有什么顯性化的成就,每天不是賣衣服就是賣衣服,銷售業績都是大家的,我也沒有切實算過自己的銷售業績呀。”為了避免個人銷售引發的員工惡性競爭導致消費者購物情緒受損,珊海所在的店鋪連鎖都是集體銷售,從來沒有計算過個人銷售業績。珊海作為層長又承擔了許多后臺工作并不時時在前端銷售,因此她對于自己在店鋪內一天為品牌帶來的銷量毫無計量。
小黑似乎想打斷珊海的辯解般急急地說道:“并不一定是你實際為店鋪帶來的銷售數據,比如你有沒有獨立啟動過、協同參與過什么項目?那個項目的成就,也可以作為你的工作成就。又或者,由你的想法促成了這家店鋪的改變,這些也算。”她小手一揮“能呈現具體數字最好,不然文字呈現也馬馬虎虎。”
珊海想了想,去年她確實作為旗艦店的基層人員參與到了店鋪陳列標準刷新的項目中,提供了不少意見,最終稿在發布之前也由她做了最終核校。
“這就對了,就是它。”小黑信心滿滿地說。“你就寫‘參與審校并發布某某品牌的店鋪陳列標準’。記住,簡歷上的話術一定要匹配企業日常溝通和文書的習慣,總結工作成果也是一份重要的能力,不然你的辛勞和成績在管理者看來就如同白紙,完全不作數。”
珊海如醍醐灌頂一般,點頭稱是。小黑一邊說,她一邊記。在小黑不停息的嗦粉聲中,她迅速改好了簡歷再次發出,終于得到了小黑的認可。她一邊上傳到求職網站,一邊和小黑天南地北地拉扯聊天,直至兩人都說累了,才滿足地掛了電話。
簡歷完成后,珊海每日只要有空,就會上各類招聘網站上找合適的企業投遞。最初,她在投遞時會仔細研究每個崗位的職位匹配程度,嚴格篩選那些她感興趣的企業和崗位。但投遞一個月以來一直沒有回應,令她有些心煩意亂,逐漸擴大了投遞范圍。有些投遞的崗位甚至她都沒細看工作內容,只看自己符合了應聘要求,就點擊投遞。
因為工作的性質和要求,珊海在店鋪內工作時不會隨身攜帶手機。但近來為了能接到可能隨時打來的面試電話,她盡量把店鋪內的事項集中安排好,隨后自己躲進電腦雜物間或者庫房里進行后臺工作。不消多說,盡管她還沒有找到新工作,但是她心理上已經因為可能到來的新工作,而覺得自己無需對現有工作投入過度的精力。這與她工作時候“丁是丁、卯是卯”的負責態度并不沖突,只是在面對一些耗費時間長、重要性又不高的工作時,她會有些許拖延心理。
必須承認,人對一件事的專注精神一旦發生松懈且沒有足夠的外力對她進行合理的約束時,就會像珊海這樣,逐漸放松對自己的要求。
這天,珊海正坐在電腦雜物間里,門忽地被推開,嚇了她一跳。抬頭一看,來人是羅英子。
自從上次珊海協助羅英子解決了顧客胡攪蠻纏的退貨問題后,英子對于珊海的態度明顯比以往親密了一些。有時兩人午休時間撞在一起,英子往往會拿著盒飯坐在珊海旁邊陪同她一起吃飯,即使兩人都不怎么說話。
英子喘著氣說:“珊海姐,店長在找你。”話音剛落,店長出現在英子背后。他客套地向英子表示了謝意,隨后轉過身來,微笑但疏離地詢問珊海是否現在方便簡單溝通下工作。珊海聞言點頭,便起身跟著店長一同來到了庫房旁邊的會議室里。
店長名叫鐘若卿,是個修長身材、面容和善的中年人。他已經在店鋪里工作了將近10年,是品牌的老員工了。他的級別已經達到了店鋪管理的最高級別——店長,按照公司目前的升職通道,店鋪內的工作是沒法朝辦公室文職發展的,因此他唯一的晉升渠道就是去另一家更大、更有挑戰的店鋪里擔任店長一職。除此之外,珊海想不到還有什么其他的方式能讓他在公司內部繼續發展。
雖然在職位上繼續成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鐘店長依然對自己的工作保持著百分之兩百的熱情,每天在店鋪里停留的時間遠超過他應有的工作時長。不過,他的付出并非沒有回報,他在公司里的實際影響力遠遠高于“店長”這個崗位實際給他帶來的權力。比如,去年的店鋪陳列標準的編制和審核,這份工作理應由辦公室文職負責輸出,但出于鐘店長的影響力,珊海所在旗艦店的層長、副店長都參與了標準的制定與審核過程。
八卦的員工們在發覺這一點后,很快揚起各類謠言,每一個都有鼻子有眼。有人說鐘店長與品牌高層有親戚關系,有人說鐘店長是持有品牌股票的富二代,還有人說鐘店長“向上管理”的能力在所有店長中一騎絕塵。
珊海不喜歡傳播八卦、搬弄口舌。能夠將一個旗艦店鋪及下面眾多背景文化不同的職員管理得服服帖帖,還能在品牌高層有話語權的,一定不是池中之物。但是,鐘店長很少展現他對于人和事的喜好。正是因為他對于所有人有距離、有技巧的展現友善,讓珊海覺得他本質上大概是個對人際關系冷淡的人,很有可能也不喜歡搬弄傳播是非八卦的人,因此自己在言談舉止上更加小心。
進入會議室,關了門,鐘店長與珊海面對面坐下。
鐘店長首先開口“最近工作怎么樣?”
珊海想,這可真是上下級溝通的標準開場:“都挺好的。”
“你來店鋪工作了也有三年了吧?”
“是的。”
鐘店長沉吟了幾秒。“在你剛入職的時候,當時的招聘人員應該是向你承諾能很快當店長的吧?”他微挑了眉眼探尋地看向珊海,似乎試圖用表情投射出一個問號。得到珊海默默點頭后,他又繼續說下去。
“前幾年的公司的經營你也知道,所以前期很多承諾也沒有辦法有效兌現。這三年里,你的努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最近你應該也聽說了,副店長即將調動。”
珊海的心跳很快,而且還在加速。
“目前公司各層級推介的副店長候選人一共有三位,你就是其中一位。”鐘店長停頓了一下。“其中一位來自另一家店鋪,剩下一位是咱們店鋪一層的樓層長李靖。當然,我更希望下一個副店長是來自我們自己店鋪里的人。你知道的,這幾年晉升機會不多,所以領導們會對每位晉升人選進行非常嚴格的評估。再加上,副店長離開前,總部也會按照常規對店內進行一輪核查。所以咱們近期會迎來一個專項評估小組,在對店內核查的同時,也對你和李靖的各方面綜合能力進行一輪評估考核。”說著,他的目光似乎在珊海身上掃了一圈。“評估小組的人員下周就到店,預計停留一周左右的時間。在這期間,我希望你能打起精神,全力以赴。”
珊海聽著聽著,心思好似漲潮的海水般澎湃。她定神回答道“好的,鐘店,我一定努力不辜負您對我的信任。”她似乎覺得這不能夠充分表達她的情感,于是又鄭重地點了點頭。
鐘店又停頓了幾秒,又做出那個投射問號的表情:“你有沒有問題想問我?”
珊海不假思索地回答沒有。回答得太過迅速,她又有些后悔,于是補充道“如果有任何問題,我再隨時向您請教。”
鐘店嘴角翹了翹,似乎想要擠出一點微笑。珊海覺得這個微笑不像他尋常表現友善的微笑,但也分不清楚微笑背后真正的含義是什么。
結束溝通后,白珊海去了洗手間,她需要一個單獨的、不被打擾的空間里獨自消化鐘店傳遞給她的消息。
她首先覺得激動異常。經過這么長久的時光,她終于得到了升職的機會。雖然,她曾經思考并得出結論店內并沒有太多的職業成長空間,甚至賭氣得覺得即使晉升副店長也不過如此。但是當升職的可能性真金白銀地陳列在她面前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渾身因為興奮戰栗起來。候選人應該是各店推舉的,高層結合學歷、年度評估結果等等各方面因素篩選出來的。她猜測,應該是鐘店和副店一同推舉出來了她和李靖兩位候選人吧?一層的樓層長李靖,在珊海看來是一個各方面都很普通但處事較為油滑的人。除了工作年限,她覺得自己其他方面都能碾壓李靖。她與店鋪所有員工都保持著友好又謹慎的距離,工作方面不僅認真還與自己管轄區域的員工共同進退,她的學歷也比李靖要高一些。這些都是她明晃晃的優勢,她有信心評估小組很快就能得出最佳的結論。她更擔心另一位候選人,因為她對那人一無所知,因此無從比較。
她在洗手間隔間里待了許久,出來時,她已經變回了最初入職時那個信心滿滿、壯志躊躇的白珊海。她為自己曾經對工作表現出的懈怠感到深深愧疚,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生出得過且過的想法。她一定要好好努力,好好表現,不辜負鐘店對她的信任。
待珊海回到狹小的電腦雜物間,似乎整個房間都不似以往那么陰暗逼仄了。她深深呼吸,決定從最簡單的事情開始嚴格要求自己。雖然很快就要下班了,但是她依然能好好利用今天的剩余的時間做些工作。
這時,她的電話響起來了。她一邊看著電腦滑動著鼠標核對著數據,一邊拿起手機接聽。電話那頭傳來沉靜的女聲“您好,請問是白珊海女士嗎?”
珊海回答說是。
“我是A公司的人力資源經理。在求職網站上看到您投遞了我們公司的市場銷售經理崗位,想跟您約定一個時間面試,請問您什么時候方便呢?”
改變,珊海想,總是來得猝不及防。但是幸好,都是朝著好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