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木嶼,斷絕一切歷史,沒有過往,也不會告知別人她的過去,不被提起,不被回憶,不是遺忘,而是放在那里自行腐爛。
她重新開始生活,在新生身上仿佛看見曾經的自己,稚嫩迷茫,思想極端,欣欣向榮,懷揣著希望與難以化解的過往,駐足不前,沒有方向。情緒像一團火,熱烈得熊熊燃燒,消耗自己。
人就像一座橋梁,理想精神與世俗世界間的橋梁,只能在兩者之間徘徊,或者偏向某一側。不是在兩者之間只能取其一的,靈魂的多重復雜性,不是簡單二元對立那么簡單,非黑即白不知真理,只會走向邪魔外道。邪魔外道會帶來損傷,會走向歧途。
擴展自己包容,容得下二元,容得下矛盾對立,然后容得下多元。人的矛盾無法簡化,無法統一,這是注定失敗的努力嘗試。走向解脫,走向終點,是將整個多元宇宙嵌入靈魂,擴大認知,包容才能達到自我和解。
追求極致真理,純粹精神的人難免在世俗世界飽受痛苦,處處煎熬,處處受挫。將精神自我投身到世俗世界,哪怕奉獻微小,忠于自我的本性,也不要害怕走上孤獨的窄路。
九月份的定遠依舊炎熱,新生在烈日下軍訓,皮膚被曬得黝黑,穿著一樣的迷彩服,有些人雌雄難辨。
同學都很羨慕木嶼她不用再軍訓,她在休學之前已經把部分課程完結,這個學期她會比別人輕松很多,她的腳步都輕快了,有更多時間做自己,并且經歷過失敗的嘗試,她沒有迷茫,面對選擇沒有猶豫,在二元對立的選擇上沒有糾結。
面對老師們描繪的美好藍圖嗤之以鼻,那條已經被規劃好的路,絕不是大多數人能夠得到的結果,只有少數學習優秀的三四個同學能夠成為這樣的代表。
面臨的選擇太多,而人對自己的認知不夠清晰,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想要什么,能夠做什么,于是有了指引蜂擁而上,然后噼里啪啦地掉隊,成為他人的分母,為此做出犧牲。
把對孩子的教育形容為修建樹的枝叉,自認為理所當然天經地義。這種按照園丁意愿修建出來的樹千篇一律,而歪脖子樹在因緣巧合的時機下救了某個對生活失去興趣的輕生者,這難道不是對各自命運的新生和善待,生命多樣性的包容才能換來更多的意外和驚喜。原始森林高大繁盛,各自養育著不同的生命。
木嶼在新的環境里沒有刻意與他人疏離,也沒有刻意地與之迎合,而是保持在一個禮貌的范圍相敬如賓,由于她比同學都要大,裝扮老成,沒有任何青澀的痕跡,核心逐漸穩重,因此周圍人都對她比較尊敬。
依然在吃精神類藥物,依然彌漫著不真實感,但是她對此已經習以為常,就讓它就那樣存在,已經放棄在人世間尋找情愛幻覺。
清醒的失眠,熬過黑夜等待天亮,平靜無波微微泛藍的天空,清冷濕潤的空氣,沒有任何嘈雜的聲音,若一夜好眠醒來看到這樣一個世界該多么令人留戀,但她此刻眼睛干澀,心臟和血液都在極力支撐這個肉身。
她在抑郁和亢奮中循環,一段時間里她精力旺盛,凌晨四點醒來,一天的心情都十分愉悅,與人的交往親切自然,生機勃勃一天下來做很多事;一段時間需要十三個小時的睡眠,一直處于昏睡狀態,情緒低落,把自己隔絕,無數的回憶涌上腦海,不可自制的哭泣,對家人愧疚,對自己的任性妄為后悔,不堪的難以示人的罪惡感如同海浪一樣,一浪接著一浪沒有止息。
她記錄自己的心情,試圖從中找到周期,找到規律,就像一場不定期的感冒,她知道會康復,會有結束,只讓它自行消失,改頭換面,繼續校園生活。
她幾乎很少去上課,同學甚至都不認識她,只知道班里有個學姐。突然去上課,周圍人齊齊看向她,她尷尬地笑笑,然后就有男生小聲問她,你怎么來上課了?
年少時,需要學業成就,成為家人的驕傲,別人的榜樣,是別人口中“人家的孩子”,情緒旺盛,怨恨,憤怒,仇視,同時打壓自己,如今她看不見這些有何意義。有些人是從始至終從未有過執著欲望,有些人執著之后有了放手,有些人靠蠶食虛幻試圖飽足。
一邊消耗著健康,熬夜,用眼過度,呼吸工業污染的空氣,忙碌謀生,目的是獲取未來的幸福和健康,一邊用掙來的錢買化學藥劑,買保健品,買保險,獲得更好的醫療保障。多么滑稽的本末倒置。
旁人只看見她的漫不經心,淡泊自適,卻不知道她曾經的欲望比誰都強烈,目標達不到,一項一項待辦事項完不成就會焦慮,挑戰極限,不給自己一絲一毫喘息的時間,忙碌只能帶來心靈的慰藉,卻沒有任何實質的增長,如同在原地奮力奔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沒有任何增進。對自己都沒有仁慈與憐憫,對他人更加不會有。
不看新聞,不關心周圍的人和事,很少看當代書籍,在圖書館借閱外國古典小說,西方哲學史,古代文化書籍,宗教概論,她始終認為現代人不說實話,不說對人有益的話,沒有真理,也沒有信仰。不聽一切流行音樂,因此到了歌廳只有心煩意亂,從不參加此類聚會。只聽輕音樂,笛簫,二胡,古箏等等民族樂器都極為動聽,西方最喜歡鋼琴,靈活輕盈,具有靈性。
從寢室窗臺向外看去,地面落滿金燦燦的落葉,有年代的老校區,古樹層層疊疊,一團團的枝葉好像一片一片云海,下著小雨的傍晚,遠處的高樓和燈光隱秘在雨霧中,空氣干凈濕潤,起飛的鳥兒走走停停,好奇的野貓小心翼翼向草叢中伸爪子,不知何時,她爆發了對大自然的審美和向往,這是工業化世界留有的一絲溫情。
凌晨不到五點醒來再無法深度睡去,可能因為藥量減得太快,還無法保證睡眠的質量,迷迷糊糊中很快感受到有人在房間里來回走動,聽見翻東西的聲音,并且過段時間就會接近她。所有感官比清醒時都要深刻清晰,甚至無法判斷是否睜著眼睛,她感受不到危險,卻對此很恐懼。只要一閉上眼睛試圖沉睡就會反反復復出現,幻覺使睡眠更加困難。
她將此事說給心理老師,這是她唯一能夠傾訴的人。
要么活在游戲里,要么活在網絡里,要么活在虛假忙碌里,很少有人活在現世的容器里。
她在日記中寫道:
我們這一生會愛很多人,但總有那么一個再也不可能的人忘不掉,給過溫暖,照亮過生活,彼此欣賞,相愛過,也狠狠傷害過。如果有可能愿意為了短暫的花好月圓做出犧牲,煙花那么美,短暫而易逝,用手去抓,渴望占有卻很危險,美好出自幻想,我已然認清。整整兩年的服藥,終于讓我能夠不再回憶你的背影,我的記憶在退化,在自行消解,甚至不確定過去的發生是否真實存在。再看日記,仿佛那是別人的故事。
清晨五點半木嶼做了一個夢,夢里一個雌雄難辨的人出現在距她三四米遠的位置,一身白色薄霧籠罩,極瘦卻將近一米八,有著男性的短發,劉海隱約擋著眼睛。這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木嶼不認識他,從來沒有見過他,卻知道自己愛他。
他是一個變性人,出生時是女兒身,之后變性想成為男人。木嶼摸著他,疑惑怎么會有這樣的高科技。他的臉色蒼白,總是閉著眼睛虛弱地低著頭,手臂搭在木嶼的身上,支撐著虛弱的身體走在白茫茫,空無一物,天地不分沒有盡頭的空間。
木嶼要救他:“人死后應該去哪里?”他需要去他該去的地方,否則會永遠消失。他似乎明白木嶼的意思,只是沉默不說話。
木嶼的夢醒了,這個人容貌清晰,是現實里從未見過的人。白薇說:“你看你經歷這么多,在軟件上遇到那么多人,但從未在男性身上獲得滿足,說不定你喜歡女性,你產生過這種想法嗎?”
臨近期末,木嶼飽受睡眠障礙的困擾,夜里猛烈恐怖地尖叫,頻率變得越來越高,室友害怕地睡不著,其中一位邀請木嶼出門逛街,她感到突兀意外,但還是應允了。
中途女同學湊近問她:“你是不是壓力太大了”。
“沒有呀。我感覺挺平靜。”
“我看你平時就自己,你可以跟她們多說說話。”木嶼沉默她又說,“你晚上睡覺時叫喊,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啊,白天一直頭疼,基本都不做夢。”
“一開始,我們以為你是做噩夢了,也沒在意,可是你連續三天都這樣。叫聲恐怖,我晚上睡不好,白天就犯困。”
室友們對她突然很友好,她不自在,感到奇怪,現在知道怎么一回事了。她感知不到自己的壓力,緊張與攻擊性,這些都在服藥之后的睡眠里全部宣泄,她從不知道自己恐怖的一面,白天渾身虛弱,持續頭疼,注意力渙散,就算在努力將生活拉回軌道,但就像這個城市一樣似乎被詛咒,一直陰雨連綿,地面泥濘,沒有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