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當年,她飛快地用手機打字,回復黎思清的消息,生怕他下一秒就會刪了她,對他發大段大段的長文,手指在顫抖,呼吸急促,字反反復復地按錯打錯,刪了重新打,著急和心痛令她眼淚大顆大顆滴落在屏幕上,眼睛氤氳,看不清屏幕,胡亂擦干凈眼淚,生怕錯過任何有可能被撤回的消息以及黎思清的每一個詞每一個字。
雖然語言之中沒有任何溫度和愛意,但她也不錯過任何他對她的回復。她能感受對方的鮮活生機,起碼他還有話能對她說,雖然是傷人的話。她知道她機會不多,有好多好多話想說,說不完,說不盡。
現在的她,再也沒有人可以令她把心提到嗓子口,對著文字和提示音敏感脆弱。那種感覺從他之后再沒有過,她甚至認為她已經好了,那種感覺不會再出現。
可是當再次收到他的消息時,那種心臟強烈沖擊胸腔,手心出汗顫抖無力的熟悉感再次折回,如此熟悉,來的自然而然,無法控制,就好像從來沒有從她身體里離開一樣。
木嶼以為的愛情不存在于人世間,那只不過是一個人的美好幻想。真正的愛情不是一個人的,兩個人的愛情是時刻存在對立,破碎,犧牲以及消耗。
她對黎思清不是愛,他就像能讓她產生應激反應的鑰匙,她只是對他過敏而已,她不會得到根治,但是沒有他,她就會像正常人一樣生活。黎思清說過,他們分開會讓對方好起來,他說的對,但是身體里的種子一直被灌溉,空虛難平,一生都無法得到治愈。
她再一次迷迷糊糊地睡去,夢中汪洋大海平靜廣闊,碧藍的海面波光粼粼映射著頭頂的暖陽,被一團溫暖的空氣包裹著,她被晃地睜不開眼睛,身體如鉛般沉重。
她向著海面走去,走著走著不知什么時候海水已經沒過腳踝,海水沒有想象中的清涼,反而出奇的溫暖。
海水一下一下擊打著她的小腿,她聽見遠方有聲音在呼喚她,召喚她,她每往前走一步就感覺身上的負擔減輕一些,好像自己在卸下此生的沉重。
她逐漸被溫暖的海水淹沒,肉身融化進海水,浮力托起她輕飄飄的靈魂,她突然意識到這里不是她的歸宿,她還沒有找到答案。她突然奮力掙扎,尖叫反抗。
木嶼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此時已是午后剛過。
她的夢很多都是沒有故事人物和清晰畫面的,夢中她感受到很多很多的意象和情緒,她能感受到自己強烈的欲望,執念。她在茫茫網絡中,扎根記憶深處,尋找他的賬號,她很想他通過她的好友申請,與她對話。
可是她現實里從不輕易地試圖做出找他的動作,也害怕找到他,一旦有可能聯系到他的方式擺在面前,怕經受不住考驗和誘惑,而她很容易繳械投降。她怕發出去的消息如同眼淚滴落進大海。
這樣的尋找和糾結的情緒在她的夢中反復推進。這份渴求被壓抑進夢中,反復提醒她,從未成功渡自己達到彼岸。人最終是要自渡,自救。
這座亭子是這里的標志性建筑,是這座城市的標志,每年都有無數旅客不遠千里前來拜訪,打卡,拍照。這座帶著歷史和歲月的被修繕過無數次的亭子被繁華商業街和地上地下的商場層層包圍,坐落在現代的建筑中央顯得僵硬突出,好像刻意為了凸顯古老歷史的底蘊。
這里交通便利,絡繹不絕的叫賣聲,音樂聲,人潮洶涌,多樣化的飲食價格昂貴,好像敞開了寬大的懷抱等著人群蜂擁而至,背后隱藏著巨大經濟利益。
這個地點王允初曾經帶她來過,商業圈依舊如此繁華如昔,來往的人群,她站在原地觀察許久,透過神情,姿態,裝束猜測他們的過往和生活的狀態。
世間人數如此龐大,他們來自哪里,又去往何處,是否知道自己的方向。把人生的意義坐立在物質層面,話題永遠圍繞不開金錢,收入,房子車子,為奢侈品新增了哪個成員,哪一個又會成為新的目標。
她每一次搬家都會覺得物質上的負累太重,不斷清理,丟棄,可有可無的東西那么的多,不再為自己增加負擔,沒有什么東西重要,直到她突然感覺到人生似乎是無意義的,虛無縹緲的,不真實的。
肉身是一副軀殼,這個軀殼會生老病死,會變化,會消失,好像自身與真實宇宙隔著無法突破的距離,真正的自己被困,受到各種的局限,若想遇見真實的自己必須突破肉身的束縛。
這個可怕的念頭出來,她心中不停默念《心經》,告訴自己,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應該為生命尋找一種有重量感,結實堅固的使命,完成此生的任務。
她時常對自己失去年齡感,這種年齡感讓她在身體上和精神上統統消失。大多數年輕人想在皮膚緊致,精力旺盛的時候享受到精神和物質雙重的優質享受,好像只有這樣才是年輕的人應該享受的美好,在年輕的時候消耗大量的優質體力,為生活謀求多余的物質負擔,希望能獲得像影視劇一樣,年輕即是巔峰的成就。
各種人生階段都有各自的美感,這份美好,若美而不知,不珍惜,不彰顯就會丑陋,墮落,不符合年齡的美就會違和,別扭,浮夸。
周予澈給不了她想要的感情,她總覺得他們之間缺少什么,他們之間從無爭吵也無激情,這段感情似有若無。她與周予澈約會,活動范圍狹小,基本都在他的住所。
他的書房里木制書架上排放整齊的各類書籍,工藝品,男性香水和手表,灰色鐵制桌椅,落地臺燈,環境簡單明了。他們一同喝茶聊天,關于文學作家,關于花草,關于信仰,她看著他臉上的笑容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他們之間的相處平和契合,互相欣賞。周予澈喜歡她身上隨意直率坦然的味道,但是偶爾會流露出對人世懷疑的落寞表情,好像一直在尋找什么。
窗簾遮光效果很好,這給了木嶼創造很好的睡眠環境,他們在一個床上做愛,分床而眠,周予澈在以他的方式給予他的愛。
他睡眠深沉,一覺睡到天亮,不做夢,不起夜。他知道木嶼睡眠障礙,經常失眠,常年服用神經抑制類藥物,怕打擾她的休息。但他不知道,木嶼服藥之后蘇醒艱難,意識渙散,難以叫醒。
把生活成本降到最低,活著好像沒有那么難。當從外在形式抽離出來,內在的滿足更為饑渴迫切,斷除藥物依賴,逐漸減量藥物攝入,戒斷反應明顯,種種意象幻覺不知是出自她的本體,還出自化學控制。
清晨周予澈自然蘇醒,經過一夜好眠頭腦清醒,精力充沛。他走進木嶼的房間,從床尾掀起她的被子,木嶼感覺有人在撫摸她,親吻她,她的理智醒了過來,但是意識如同石頭沉入海底,拖拽拉扯她進入沉睡。
她迎合著他的親吻,任由著綿纏歡娛和滿足,但是身上絲毫沒有力氣,清醒的聲音告訴她,鎮靜類的藥物力量好大,若是一個正常女人被下藥,面對的是邪惡之人,恐怕也只能束手無策。
他們之間如此相似,以至于讓木嶼對他們之間的真實性產生懷疑。這樣的真實性一擊即碎,像周予澈井然有序的住所一樣不適宜煙火般的生活,只適用于觀賞。
他們精神上的連接溝通存在于云端之上的烏托邦,不能放在生活的日常中。這世間哪里存在著天作之合,哪里存在著天生一對,不過是暫時的逢場作戲,互相忍耐。開始的探尋對方的生活和本性,互相猜忌和試探內心的真實想法,時間會揭開每個個體最本質的遮羞布。
大三開學以來無法適應課堂學習,內心不平靜大部分時間都在數獨和寫字之間度過,當焦慮,恐懼,憤怒時,觀察自己的起心動念,不做任何控制,干預,只是旁觀。
定遠斷斷續續下雨,地面沒有干燥過,課堂聲音很吵,有些老師是擅長散播焦慮,在課堂上顯示自以為是,慷慨激昂的優越感,身上沒有氣定神閑的氣質,木嶼十分討厭這樣的人。
她曾想有個屬于自己的房子,而不是在幾個地方流浪,后來她知道心沒有根基,靈魂沒有歸所,漂浮在塵世俗物,即使有了不動產,靈魂依然在流浪。心有歸屬的時候,安定自在,哪里都可以是家。
徹底不攝入精神類藥物之后,她體會到作為一個正常人擁有完全自主的生活是一件有希望的事,或許生活就該是愉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