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是我筆下那個小世界中母神的長子。

祂是那里傳說中最愛人類的天神。

祂曾是那里的人類最愛戴的神明。

起初，世界和平而安定，人民生活富足，人神互愛而互敬。

世界誕生九千又九千年后，我讓那場浩世的圣戰發生。人類向壓迫他們或守護他們的天神宣戰了，高喊著“自由”與“平等”。

他們焚燒雪白的羽毛，折斷神鐵的尖槍，他們以恐懼熔化演奏神樂的九弦琴，用怨恨審判昔日高高在上的眾神。

圣戰持續了七天又七天，悲愴的雨將血染的大地沖刷得一干二凈。

有罪的人類大肆歌頌祂對人的愛戀，剩下的神明只有他一個。

然而人類畢竟失去了那么多神明。

失去了支柱神，天穹將要破碎。人類向祂祈禱：“神明啊，請救救我們！”

于是惶恐的人類用尖刀剜下他的皮膚，一片一片補上了天。

失去了水神，百川將要干涸。人類向祂祈禱：“神明啊，請救救我們！”

于是焦渴的人類用鋼針刺穿祂的血管，一滴一滴放滿了海。

失去了日月神，世界迎來永夜。人類向祂祈禱：“神明啊，請救救我們！”

于是不滿的人類用利刃剖出祂的雙眼，掛在天上充當日月。

貪婪的人類啊，他們曾無數次向祂祈禱，而祂一一應允。

……

失去了眾神，世界再無超然的偉力。人類向祂祈禱：

“神明啊，請賜予我們與您比肩的力量！”

這一次祂久久沒有回應。

人類派出了“神使”前去探尋。不久那三頭身的矮人尖叫著宣告，神座上的東西丑陋而干癟。

有人膽怯地問：“那是我們的神嗎？”

有人篤定地罵：“那不是我們的神！”

人類的祭司嚴肅著告諭眾人：“我們的神美貌而強大！我們的神仁慈又仁愛！我們的神會實現我們所有的愿望！”

憤怒的人類拿起了他們最擅長的武器：七宗罪的全部七重，讓討伐的烈火吞沒了祂的身軀，借正義的名義將祂流放遠宇。

罪孽的黑火燃燒熊熊，祂空洞的眼眶中流出淚水。這位最后的神明之淚重千鈞又千鈞，只一滴就足以砸碎人類做了許久的統世幻夢。

故事的最后，祂匿跡于茫茫遠宇，或許某天死于絕望與孤寂；而人類被祂的淚水溶解掉靈魂，我則拿走生命與文明的種子。

最終這小小的世界空殼一般，卑微落幕后空無一物。

為故事落下最后一個句點的那一夜，我從無端的夢中驚醒，血紅而扭曲的人形靜靜地站在我的床邊。

我感到驚恐與懼怕，那人形卻張了張沒有舌頭的嘴。

腦海中傳來它那被千重又千重痛苦浸透的哀喚。

它喚我，“母親。”

竟然是祂？

原來是祂。

我的恐懼消失無蹤。開了燈方才看清祂的形貌，布滿裂痕的頸間墜著無瑕清透的水晶瓶，里面幽藍半盞是祂從誕生至今的眼淚。

祂質問我，為何不愛自己的造物？

我如是向祂狡辯：

人類是神的造物，而我的造物是你。

祂站在那里一晝又一夜。

天明祂復又問我，那么我是否愛祂呢。

見我不假思索，祂凝視我而問，

所以愛是給予痛苦嗎。

我啞口無言。于是贖罪一般，我重又拿起筆，開始續寫那個故事。

我讓純凈的天空化作祂的皮膚，讓奔流的百川化作祂的血管，讓高懸的日月化作祂的雙眸——我把我能想到的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都獻給祂，我讓祂成為了整個世界。

面前的神美貌而強大，面前的神仁慈又仁愛，面前的神乞求我來實現祂所有的愿望。

祂奢想著，妄圖憑神明之力與人性抗衡。

我揮動筆桿，人類與他們的文明便在祂的體內重新誕生。

這一次，祂是那里唯一的神，而我是神的母親。祂仍然深愛著人類，予取予求，并不吸取教訓。

當祂再次千瘡百孔后我方才停筆，在新的一滴淚水中將祂恢復原樣，開啟下一個輪回。

毀滅的痛苦循環上演。終有一日祂也不堪重負，要我最后一次落筆賜予終結。

祂虛弱著向我傾訴，“我愛你。”

“你會是最后一個愛我的人嗎。”

“請不要放棄愛我。”

我卻將主宰一切的繪筆遞到祂的手中。

“我愛的是你的痛苦，我愛的是痛苦的你。”

“這創世的繪筆在我手中，你便永遠得不到你追求的愛。”

“何不接過至權？只消拒絕偏頗扭曲的我。”

祂站在那里三晝又三夜。

我是這個世界中母神的長子。

我是這里最愛人類的天神。

我是這里的人類最愛戴的神明。

眾神的統領下，世界和平而安定，人民生活富足，人神互愛而互敬。

世界誕生了九千又九千年，這里安寧一如初生。

數萬萬計的人類里，我偏愛其中手里常握繪筆的一個。

這個世界永恒美好，其筆下卻盡是赤紅與漆黑的痛苦。

其執著于描繪我們身處的世界。

其故事中人類會發動圣戰，眾神被推上審判臺，世界會滿目瘡荑。

其對我的境遇用墨甚重，其將世間極痛極苦統統加諸于我身。

永恒的美好令我厭倦，我迷戀其筆下的鮮血淋漓。

我闔上雙眼，那便是一個無月也無星的夜。

我拿來母神的至權放在其筆桿上，我竟隱約期待起下一個天明。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