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樓的少掌柜沒了。
展昭趕到白玉樓的時候,里里外外已經圍了幾層看客,有街坊鄰居,也有平日里便常來的主兒——都說這少掌柜啊沒的可惜,白玉樓這營生今后怕是要艱難了。
展昭也不意外。齊少掌柜一死,齊老爹又云游在外,家里只剩了少掌柜的妹妹齊小姐一人,這偌大家業怕是難以久支。
說起來,白玉樓起家的經過倒是汴梁人人無所不知的美談。掌柜的本是個姓齊的老爹。齊老爹點的一手好鹵水,把自己那小小的豆腐坊叫的文雅:白玉坊。沒過五年時間,白玉坊的豆腐在汴梁城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偏老天就可憐他,那齊家娘子又添了對兒白玉似的雙生子,齊老爹寶貝得什么似的。等這倆孩子長大,哥哥齊懷瑾竟是出落得一表人才,貌比潘安;又能言善辯,精于算計。齊老爹辛苦攢錢攢了十幾年,也不知是從哪里請來了名廚,將自家那白玉似的豆腐都做成了齋菜,順著便開了家酒樓,名字就叫白玉樓。
誰不知當今天子敬佛禮道,那白玉樓經營的都是齋菜,十足十的素,味道卻肉香四溢,令人大快朵頤、唇齒生津。一時之間,白玉樓名噪京城,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達官貴人一時間都絡繹不絕地奔向那樓里,白花花的銀子就這么流水似得進了齊老爹的腰包。齊老爹笑得咧不開嘴,就把這鋪子交給兒子打理,當下隨夫人四海云游去了。時人見了齊家的大公子,都稱呼一句“少掌柜的”。
齊少掌柜是個早過了及冠之年的好兒郎,年輕有為,又是個品貌極佳的;雖然商家本賤,可是卻家財萬貫。一時間,齊懷瑾成了多少少女懷春時的對象。沒成想,這時候人竟然沒了。
展昭領了衙役仵作們,就著眾人避開的空道一溜兒鉆過了人群,遠遠望見那寫著“白玉樓”三個大字的招牌底下,正站齊家的老管家齊忠。
老頭兒紅著眼眶,顫巍巍地便下身行禮,展昭忙一把扶起,道:“齊伯無需多禮,一起去瞧瞧少掌柜的是正經。”齊忠再也忍不住了,布滿了褶皺的臉上老淚橫流,說:“展大人,我家小主人死得慘啊!小老兒只求大人和包大人做主,還我家小主人一個清白!”
展昭自是應允,隨了齊忠進樓。
大堂里桌明幾凈,甚是整齊,但此時正是卯時三刻,店里尚未開張,平日里那殷勤吆喝的小廝們如今也不見了蹤影,倒顯出幾分蕭殺寂寥。只有那柜臺上金蟾蜍依舊銜著銅錢,依稀一片歲月靜好的模樣。
齊忠引了展昭幾人走到柜臺后面,來至一處門前,道:“此處本是賬房,現在成了小主人的臥房,忙時便宿在此處,一切起居皆有伴當小周照應。昨日小周來家通報小主人外宿,小老兒也沒多心,自睡下了。今日卯時剛過,小周突然跑來說小主人不好了,小老兒才匆匆趕到店里,見到遺體,趕緊派家人去開封府報了案。”
展昭應了一聲,這和那報案的家人所說并無兩樣。一邊又心下自忖,往日跟著那白耗子不知來過多少次,雖然見過這柜臺后面的房門,卻總以為不過是庫房賬房,哪里知道這中間門道。齊忠不察展昭心思,絮絮說著:“我家小主人素來勤勉,小老兒看著心疼。把賬房移做別處的主意是小老兒出的,為得就是勞心勞神的時候能有個安生處。可誰想小老兒這一片苦心竟給了那歹人可乘之機!”
展昭微微頷首,問道:“少掌柜素日留宿于此,只有齊伯和小周知道?”齊伯搖頭:“這是白玉樓和齊家上下都知道的。家人們都知小主人日夜操勞,有時不在府上,若有急事便會來這里找。”展昭了然,便對齊伯說:“那就煩齊伯將昨夜值宿的伙計、家人并伴當小周召集來,在旁的房間稍候,等下展某還有事相問。”一邊又向旁邊張衙役使了個眼色。那張衙役心領神會,自去看顧那齊伯找人、避嫌,展昭這才推門而入。
一進門,便是一張諾大的屏風。別處家里的屏風上要么是層巒萬丈、山水滔滔,要么是四季風物、名人畫傳,再不濟也是松蘭竹菊之類的風雅之物。唯這齊少掌柜臥房里的屏風上清一色的都是食材:土豆與白菜齊飛,蘿卜同豆腐一色,角落里還有一個不知饜足的酒肉和尚,落款處一個“饜”字。想那歹徒看到這屏風時大概也是又好氣又好笑吧?才讓屏面上白白遭受幾劍。展昭依稀可從破損處窺見室內的光景,連忙繞過屏風,來到室內,便是久經江湖的他,也覺得慘烈異常。
屋子里一片狼藉,看起來似是經歷了一番殊死搏斗。那西窗下的小桌早就被推翻了,筆洗摔得粉碎;胡榻上錦被委頓,似是被人翻找過什么東西的樣子;書架上也平白多了好多處空缺,珍貴的籍冊散亂在地。更觸目驚心的是,那齊少掌柜如今面朝上陳尸在房間中央,臉上竟一片血肉模糊:大大小小幾十處刀痕,有深有淺,淺的傷口削去皮肉,深的傷口狠狠豁開,竟然可以看到森森白骨。傷口周圍鮮血橫流,此時早已凝固,再加上齊懷瑾睜大的眼睛暴突出來,眼神寫滿了不甘和恨戾,面目可怖,猶如惡鬼羅剎,哪里還有那一張爹生娘養的潘安貌?他的心口上插了一把匕首,想來就是致命傷口,但和臉上的慘狀相比,竟不能引人半分注意。
展昭身邊剩下的衙役小崔不由得驚叫出來:“展大人!這……這!”展昭止住他的驚叫,好言安慰一番,便命他看查房內物品,有無可用線索;自己和王仵作一同湊上前來,驗看尸首。
這尸首乍看之下可驚可怖,細細看來卻有頗多可疑之處。尸體臉上雖然血污遍布,心口的匕首周圍卻只被染了一星半點的紅,看起來甚是干凈。展昭手指輕輕按壓那致命傷口,只覺得手下冷冰冰、硬生生,傷口處凝固的血液鮮紅,不見流出半分。王仵作已經驗看了尸體手腳,道:“展大人,依小的所見,齊少掌柜死了少說也有三四個時辰。”展昭點頭,稍一猶豫,便伸手把那匕首拔出。這是一把雙刃匕首,中脊挺拔,兩側開刃,搏擊時放人鮮血的大好利器。凝神細看之時,發現雖然刃上布滿血污,但刀口锃亮,不似淬毒。展昭拿著匕首和齊懷瑾臉上的傷口細細比照,又叫王仵作:“王大哥,你來看下這些傷口就是否是這把匕首所致?”王仵作聞言,仔細查看一番,道:“小人覺著是。”展昭道:“那便奇了。這尸身上并無捆綁束縛的痕跡,齊少掌柜難不成會活生生受人在臉上劃下幾十刀,再被一擊斃命?”王仵作說:“大人所言極是。若說是先刺死再劃臉,只怕那胸口的血液要噴射而出,不似現在這么少。更何況齊少掌柜死前是和人打斗,激烈異常。”展昭眸正神清,眼睛一亮,嘴角挑起一抹冷笑:“除非有人使詐。王大哥,你且驗驗死者是否中毒。”
這王仵作跟著展昭出來辦案也不知多少次了,自然明白展昭心下所想:尸體傷口鮮紅,面色不青不黑,手腳下端略有尸斑,全然不似一般的中毒之態,可是死狀又十分蹊蹺,只怕是有人用了奇毒。王仵作當下熟門熟路,拿過平時放了工具的箱子,取出一個細瓷白瓶、棉布并一根銀簪,把那瓶中的皂角水倒在白色棉布上,又拿過了棉布細細擦拭銀簪。擦好后,他利手利腳湊到尸體的頭邊,見齊懷瑾口齒大開,目眥欲裂,雖然可怖,倒也省卻不少麻煩。他輕輕把簪子尖頭向下,一直抵到喉嚨深處,又用白紙把尸體口鼻密封起來。靜候了一炷香的時間,打開密封,取出銀簪,果然簪頭已經發黑。王仵作叫到:“展大人,你看!”展昭點點頭:“果然如此。”王仵作復又拿過浸透了皂角水的棉布,反復擦拭已經變黑的簪頭,卻已經擦不掉了。
展昭看到這樣的情狀,心里明鏡似的——生前服毒才是齊懷瑾真正的死因,那心口的一刺根本算不得什么。這歹人大約是先設計讓齊懷瑾服毒,又心懷恨意,劃傷人臉頰,最后為了掩蓋現場才匆匆布下此局,裝作個私相角斗、力竭慘死的模樣。他既然已經拿定了主意,也就不慌不忙了,喚過勘察現場證物的衙役小崔:“小六子,你發現什么了沒有?”小六子趕緊跑過來,低語幾句。展昭微微一笑:“好,那你等下便同王大哥一起將齊懷瑾的尸體抬回府罷,待公孫先生有空要仔細再驗。”王仵作和小六子應了,收好那兇器匕首,開始準備抬運尸體的擔架。
這邊廂展昭已經走到翻倒的小桌旁,桌下倒著個青花的蓋碗茶杯,這就是剛剛小六子說的可疑之處了。屋內經過如此一番打斗,在小桌上的筆洗也摔得粉碎,這個茶碗自然不能幸免。但是就像小六子說的一樣,碎片拼不全。是什么人要把一片平平無奇的茶碗碎片拿走呢?
展昭在桌腿和地面的縫隙之間仔細尋找,終于找到了缺失的那一塊。他探身去拿,突然指尖一痛,抽手來看,原來是手指在桌腿和地面的縫隙摸索時被什么碎片劃傷了。他把那兩片碎片都拿出來,站起身來細細打量。
一片平平無奇,自然屬于這蓋碗茶杯的一部分。可是另一片,有他自己半個手掌大小,瓷器材質,一面是白色的,另一面繪著漂亮的青草和白鷺的圖案。碎片的一邊劃出規則的弧度,有花紋的那一面則鑲了條金線,看起來應該是個瓷碗的一部分。只是這瓷碗的碎片,屋內卻找不出第二塊了,端的是古怪。
展昭悻悻地起身,又在屋子里轉悠了一圈,只看到那齊公子的床頭小幾上有一圈圓圓的灰跡,仿佛是什么東西常年放在這里卻被拿走了一樣。情知這屋子里再沒什么線索了,他便把碎片袖在暗兜里,把茶杯交給小六子,自己走出門去。
大堂里張衙役、齊忠、小周和值宿的眾人圍坐著,看展昭出來了,齊忠連忙奔上去,不顧避嫌地問道:“展大人,兇手可有眉目了?”展昭道:“齊伯請稍安勿躁,展某會把情況如實秉明包大人,由大人定奪。”也不理會齊伯失望的神色,把齊家的下人們一個個地單獨叫進了齊公子的臥房里,指認尸體,問明案情。張衙役跟前跟后,整理記錄,忙得不亦樂乎。直弄了大半個時辰,這才一一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