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黃昏。
什么？
我說，我特別喜歡黃昏。
因為我在黃昏的時候，遇見了她，她笑得特別甜，特別好看，像你一樣，左雯夫人，你們笑起來都有一個好看的酒窩。
她比你還要好看呢。
明明頭發都沒了，而且瘦得要死。
一點也不好看……
可是她笑得真好。
“小屁孩兒，拿了你的打折花就快走，晚了花可徹底不新鮮了……”
左雯沒有理會這個千里之外來到東方城市的歐洲男孩。
他自己的頭發都稀疏得要命，有什么資格評價她們的美貌。
她只顧著收拾自己花瓶里幾朵已經不可挽回的花，忙著關卷皮的店門，催促著他趕緊回醫院給他的摯愛送一朵打折的三塊康乃馨。
用他可笑的情話，讓一個單純的姑娘為他感動。
可是這個男孩突然笑得特別甜，像是擠出來的表情一樣，抬頭和她說話。
“今天不急，左雯夫人，我能這樣叫你嗎？我的中文還不是特別好。我今天其實應該買一枝最多錢的花。”
左雯停頓下來，擦了擦汗珠，看了眼臺階下的那個男孩兒，他身形很單薄，看得出生活也很拮據。
黃昏的陽光打在他的臉上，左雯甚至能看到他的睫毛在顫抖，左雯不知道為什么有些不忍心，干脆在臺階上坐了下來。
問他：“你叫，歐文是不是？歐文。”
歐文點了點頭。
“歐文，你這個外國友人，我可沒有嘲諷你的意思，我是個商人，但是小本買賣，我這個年紀，又不指望掙多少錢，你買三塊的康乃馨和七塊的玫瑰，對我來說，收入不大。你可不要把我發去網上……”
“我明白。”歐文點了點頭，還擠出了個笑。
笑得十分難看。
“我的意思，我今天應該買一直最貴的花，追拜？祭祀……祭奠她。她在今天下午的時候，搶救無效去世了。”
左雯擦汗的手停了下來。
還有些不合時宜的幽默：“喔，這樣我還有興趣聽聽……”
歐文在她幾步外的最后一級臺階坐下，聲音緩緩的像在講一個童話。
我看了一個電影，里面講到了你們東方的盛世大唐。所以特別向往你們東方的城市。
我很喜歡你們中國的姑娘，愛笑，熱情，又有一點害羞。
我的父母很早就離開世界了，他們給我留了點錢，我留學就選擇來了中國。
可惜我父母給我留的錢也不算太多，來了中國，一次小感冒，我查出來我得了一種病……
“什么病？”
您就姑且先知道它是一種肺病吧，而且現在的醫生對他，似乎是挺無助的。我花了很多錢去治它，吃了很多藥……我生活很拮據，左雯夫人，您應該看得出來。
“嗯……”
“所以左雯夫人，為什么會一個人來這個城市呢？我覺得左雯夫人和我是同一種人。”
“嗯？”左雯下意識的點起了一支煙，剛抽了一口，聽歐文問到自己，眼神有些享受又迷茫的瞇了起來，半晌吐出煙圈，示意他快點講自己那冗長的故事。
“你說你的，我已經是個中年人了，能有什么為什么？中國人愛去哪兒去哪兒。”
歐文點了點頭：“在中國，紅色是不是一種喜慶的顏色？可是今天她走了，我一點也不高興，所以不想買玫瑰花，其實我今天是打算買一朵最貴的花的，可是她也很喜歡康乃馨……她不會怪我的……”
左雯看著眼前已經失聲痛哭起來的男孩，覺得有些無措。
等了好久，男孩的聲音平復了，左雯才煞風景道。
“中國還有很多漂亮女孩兒，你可以再找。我店里最貴的也不只是玫瑰，你要是想要……繡球花，15一朵。”
歐文繼續抽泣起來，他懷里那支康乃馨都快被他揉碎了，眼淚鼻涕地趴在自己的臂彎上流淚。
控訴道：“左雯夫人，是我看錯了你，你根本不懂愛情。”
左雯實在心疼那朵無辜的花，嘆了口氣，像是下定決心似的問了他一句。
“好吧……那你說說，你是怎么遇見她的？你喜歡她什么？你認為的愛情是什么……給我講講你們年輕人的愛情。”
愛情還有年輕不年輕嗎？
左雯進房間給他抽了一屜紙，又按滅了煙，盤腿坐在地上仔細地扒一個柚子。
“我是在一個黃昏時候遇見她的，中國人的古詩里說‘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真是比瘦馬還瘦……”
左雯頭也不抬：“你的中文真差，我現在知道了，你這樣形容她，可就不要拿來和我對比了。”
我從來不知道，中國內斂的女孩子也可以這樣古靈精怪，她老遠就看見了我，沖出來對我笑，想嚇唬我，其實我根本沒被她嚇到，但是那段時間，實在太難受了，我就裝作很受害怕的樣子，和她聊起天了。
這是一個蹩腳的故事吧？
左雯夫人，原諒我，我現在腦子特別亂，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么。
總之，我愛上了她，但是還沒告訴她我愛她，她就已經離開了。
我喜歡她什么呢……
左雯夫人，我喜歡她特別愛笑的眼睛，不會忌諱死亡的中國玩笑，還有她拖著生病的身體和我一起在醫院的樓下散步……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牽她的手，在真正的馬路上一直走到黃昏。
可是她的身體不允許。
現在直接沒有這種機會了。
“你認識她的時候，知道她生病了嘛？”
歐文用一種像是看傻瓜一樣的眼神看她：“當然，我們是在醫院認識的，左雯夫人，是白血病。一種死亡率很高的病。”
“既然一開始就知道，她很容易死，為什么還要產生聯系呢，你在我這兒買了86天康乃馨了，每次都是粉色，她就那么喜歡粉色的康乃馨嗎？”
歐文沒有說話。
“你知不知道，在我們中國，康乃馨一般是用來送給母親的，我平時包花都很少用到，你倒是談了一個讓人遺憾的戀愛，你應該一開始讓我給你包一束特別大的玫瑰花，這樣，即使她走了，她不也知道你對她的心意嗎？”
“她今年多大了？”
“才剛剛二十。”
“真是年輕，太可惜。”
歐文也漸漸平復了下來，聽著左雯的碎碎念。
“二十幾歲就得這樣的大病，真是讓人唏噓，不過，其實也算是好的，遇到你這樣一個真誠的朋友，好過從來沒有收到花吧？再說，你都送她86朵康乃馨了，和99朵玫瑰花也沒什么區別了。”
“在我年輕的時候，收到一束花，要是對對方心儀，就是一個非常好的戀愛開頭了。”
“謝謝你的安慰，左雯夫人。”
左雯拍了拍他的肩膀，遞給他一瓣柚子。
“你不打算去送她最后一程嗎？”
“她的家人沒打算讓我們相見，對于她們來說，我和她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相伴的病友，在醫院里聊過幾次天罷了。”
“嗯……不要難受了，生老病死。”
“我很感謝左雯夫人陪我說這些……我也很感謝她喜歡的花是康乃馨。”
“嗯？”左雯沒懂他的話，吐了一顆柚子籽，偏頭問他：“什么？”
“我說，我很感激，穆子喜歡康乃馨。”
“我的中國朋友說，我要振作起來，他們不愿意看見我悲傷。我也不想讓活著的人，為我的情緒擔心。穆子喜歡康乃馨，這樣，我買一百次，他們也不知道我是在思念穆子。不是很好嗎？”
“左雯夫人，你怎么要哭了？”
“沒有，我年輕時候淚腺比較發達，老了眼睛得病了，所以你不要像我，年輕時候老哭。”
“騙人。”這個同樣二十幾歲的歐洲男孩篤定的說：“左雯夫人，你是想起什么了，難過的哭嗎？你剛剛說你年輕時候的戀愛，你這樣的人，年輕時候也會談戀愛嗎？我以為中國的傳統，持續到您這一代才結束，你們以前的人都不被允許自由戀愛呢……”
“那是你們這些外國人的偏見，我女兒都比你大了！”左雯冷哼一聲。
但歐文的話又讓她忍不住淚腺失控：“那，您的女兒一定是你和您愛人一起生的了？他們人呢？”
“不是，她的名字，是我和我……和我愛人一起給她取的，這個，給你說了，你也不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