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天已經涼了。

錦瑟畏冷，從前這個時候早早賴在房間里不肯出去，非要出門時也是披上大氅懷里還得多揣幾個暖爐。可武陵不比雒陽寒冷，雖落過水薛華年的體質也比錦瑟好上許多，沒穿裘衣也不覺得有多冷。被姚夫人強行要求躺了好幾天，待大好了才肯讓錦瑟下榻。今日出了場太陽，照得人暖烘烘的，難得有興致在院里架了座秋千消磨時光。

錦瑟坐了上去，斜倚秋千繩索，由越桃緩緩推著悠悠蕩著。

薛華年兩個貼身丫鬟的名字蓋因院里種了柳樹桃樹，只是晚秋時節，葉落枯黃，抓著飄飄落下的枯葉，難免生出幾分蕭瑟之意。

“阿姐！”錦瑟還沒構建好自我堆砌的孤寂落寞心墻，遠遠的就聽到有一聲清脆的呼喚，是薛華年的妹妹、薛家最小的女郎宛宜歡奔而來。

“三娘子小心摔著！”

“宛兒慢點跑，別撞到華兒！”

果不其然，薛宛宜跑得急了些，將要摔倒時錦瑟眼疾手快，撈小女郎入懷。

見兩個女兒都站得穩穩的，姚氏才落下心，點了點薛宛宜額頭輕嗔了幾句，“就你急躁，這晴雪樓又不會長腳跑了，偏生跑這么快！”

“我都好久沒見阿姐了！”小女郎把臉埋進長姐懷里，說話也含糊不精的。

她用的武陵方言，錦瑟雖有了薛華年記憶，卻也要在腦海里轉換過來，“阿姐生了病，不想過病氣給宛兒，所以這段時間才沒讓你見我。”

“昂，我知道的。”還窩在錦瑟懷里不肯出來。

“你這孩子！我之前跟你說不要來晴雪樓以免華兒過病氣給你你不聽，今兒個你姐姐說了你倒聽了！”姚氏被小女兒這副模樣逗得眉開眼笑，“宛兒從前些日子起就一直嚷著要來看你，好不容易盼到你病好的消息，登時就拉著我來看你了。”

“我喜歡阿姐，就要阿姐嘛！”薛宛宜才探出頭來，跟姚氏扮完鬼臉后又立刻鉆了回去，纏著錦瑟黏黏糊糊的不肯松手。

“我也喜歡宛兒。”引著薛宛宜，錦瑟又坐回秋千上去，一人一側，越桃繼續推了起來。

“你們倒是姐妹情深！”晴雪樓的丫鬟拿了錦凳過來，姚氏在一旁坐下品茗，小女兒高聲笑著鬧著要“推高一些，我要再高一些”，長女不愛說話，笑意淺淺。她低頭看了看杯中蜷縮的青翠嫩芽，已經慢慢舒展開來。

薛宛宜許久未見長姐，纏著錦瑟玩了許久，等到丫鬟回稟老爺郎君回來了才依依不舍地從秋千上下來。

母女三人從晴雪樓里出來，沿著由統一大小的白石子堆砌的小路悠悠前行。薛家是詩書傳家，宅邸是文人士子喜好的白磚青瓦，宅中除了女眷院里落英繽紛外其余地皆種植了大片的竹林，以示宅中主人的高情逸態。

原本不管是當家主母的文虹樓還是兩個女郎的晴雪樓、嵐煙樓，都統一擺滿了竹子。可自姚氏主持中饋后，管你什么志趣高潔品味清雅，我偏要姹紫嫣紅花團錦簇，全拔了種花！連文虹樓的“文”字也嫌棄它寡淡，只留下一個鮮燦燦的“虹”字更名為“錦虹樓”。好歹姚氏也是名門貴女教養出的女郎，雖骨子里喜好絢爛奢華，但也不拘著夫婿兒郎放棄守舊的思想，只將自己住的院落大改了一番，待兩個女兒獨居后隨她們心意安置了些鮮活的物件。

姚氏在前頭走著，錦瑟牽著薛宛宜跟在后頭。用餐的地方錦虹樓。丫鬟掀開門簾時，廳內已坐著薛家父子。

“阿爹，阿兄！”都是嫡親的父兄，一家子之間哪來那么多規矩，薛宛宜早撲到兄長懷里去了。錦瑟倒是中規中矩的行了個禮，被薛章打趣，“薛二娘子是在這段時間里給自己找了個禮數周全的媽媽不成！”

“你外祖母的禮儀當年在整個雒陽城里沒有一個人能挑出錯來，甚至還得了當年的老太后一聲夸。我是她親生的女兒，教養出的女郎舉止風范能不是頂頂好的！”

“是極，夫人教導有方！”得意揚揚的姚氏被薛德先哄著坐下了，“多虧有夫人，咱們這幾個兒女才出落得如此芝蘭玉樹！”

姚氏毫不心虛地收下了這堆溢美之詞，又拉著錦瑟在她身邊坐下。

待主人落座，丫鬟們才迅速端了菜肴上來。

炸的金黃、淋上一層厚汁赤醬的蝦球，飄著濃醇酒香的酒釀清蒸鴨子，色如翡翠、湯汁濃郁的牛肉羹，還有一堆得了姚氏吩咐足足煨了幾個時辰的藥膳并幾碟清脆爽口的素菜。

除去這段時間吃膩的藥膳，錦瑟對這些菜式都很滿意。其余人身體健康，倒對這些菜沒什么不滿。姚氏看著錦瑟盡挑味重的吃，也沒說什么，只見縫插針夾幾道藥膳過去，盯著她愁眉苦臉的吃下了。

寂然飯畢，姚氏又拉著薛家父子講起話來，從薛章剛出生講到上學堂，“一眨眼，我兒居然這么高了了……”

哦吼，坐在下首一邊聽著一邊陪薛宛宜吃點心的錦瑟眼前一亮。這種話術她從前在長袖善舞、廣結人緣、撮合了一對又一對年輕夫婦的博平翁主身邊常聽。

“等到了來年春天，我兒也就十九了，”果不其然，姚氏眼里含著期冀，“汝南郡的郡守夫人前些日子來武陵探親，她家的四女不知你見過沒，那模樣生得可是天上有地下無的，絲毫不亞于你妹妹，人也沉靜穩重……”

薛章失笑，“阿娘說的是臨沅梁家新來的女郎、梁介中的表妹嗎，他家的娘子素來固守家宅，孩兒哪得來見？”

“你不喜歡乖巧柔順的性子啊，也是，你兩個妹妹都不是什么文靜沉著的人。”姚氏唔了一聲，掰著手指又舉例起她熟知的女郎來，“唐家的女郎也是個木訥寡言的，徐家的又太過活潑了一點，你幾個舅舅家也沒個合適的……你該不會看上心悠了罷，她還那么小呢！”

“同姓不婚，心悠之父與我父乃是同胞兄弟，只不過叔父珍愛叔母，使表弟表妹隨了游姓而已。況且我把心悠當成了同宛兒一樣的親妹妹看待，等她出嫁了，我必會奉上一份厚厚的嫁妝。”薛章搖頭，又朝薛德先拱手道，“此番察舉，郡守大人有意將我薦至中央，此事已報備阿爹。待到了雒陽，阿娘何愁找不到秀外慧中、溫良恭儉的冢婦？”

“雒陽貴女確實是好，你要找個如你外祖母般高貴典雅的女郎為娘也歡喜。只是等到了雒陽再過個一年半載站穩腳跟可不許再拖了，”姚氏長嘆一聲，“到時候你都二十了……”

薛德先走過去扶姚氏的肩頭，溫聲勸道，“章兒年紀不大，到了后年三月才加冠呢，況且隨你的好樣貌，到了雒陽怕是各家女郎爭著要了去做郎婿呢！”

“你還說！”姚氏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是誰當初死乞白賴一及笄就將我娶了去，別說沒加冠，人都沒現在章兒大呢就哄著我生了孩子！”

“是我是我，”薛德先賠笑，想摟住姚氏卻被她粉面含怒的躲開了，索性直接湊到她耳邊吹氣，“可夫人姿容絕代，為夫當時只擔心別的郎君慕夫人傾城色，爭搶了去。怕夜長夢多，這才一下定就急著訂了婚期，要怪，就怪夫人天生麗質、恍若神人讓人見之忘俗念念不忘！”

“油嘴滑舌！”

“我這怎么是油嘴滑舌呢，若非夫人國色天香便是我舌燦蓮花也沒法造出一大批兒郎與我相爭啊…”

薛章早習慣了親父在生母面前的一番無賴樣，直接抱上小妹還拿了幾塊薛宛宜愛吃的芙蓉糕喂她，引著錦瑟一同走了。

薛章雖是文人學子，可作為薛家唯一的嫡子可是半點也馬虎不得，自幼請了上過戰場的武夫子好生教練著，因此懷里抱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郎也絲毫不覺吃力，走路帶風。錦瑟在后頭緊趕慢趕地跟著，又是環環繞繞的竹林夾道，兜兜轉轉，走到了嵐煙樓。

嵐煙樓與晴雪樓布局相似，園中央屹立著一棵碩大的梧桐樹，據說與院中主人同齡。四角種著牡丹，是薛宛宜感嘆只從書中讀過可從未親眼瞧過時薛章特地從雒陽移植來的。如今還不是牡丹盛開的時節，從薛華年的記憶里翻出來才知道這光禿禿只露出新芽的角落枝木品種齊全，姚黃魏紫趙粉豆綠一個不落。

薛章把小妹送到便要走了，薛宛宜見錦瑟猶猶豫豫的模樣，面露驚喜，“阿姐今晚要陪我睡嗎？”

“啊，是。”她回了神，從薛章手里接過薛宛宜，語氣里帶著憐愛，“宛兒愿意嗎？”

“當然！”薛宛宜高興得仿佛一跳三尺高，也不在乎辛辛苦苦送她回來的兄長走沒走了，徑直要拉人進去，生怕一眨眼長姐就反悔了。

薛章很是滿意這姐友妹恭的場面，還忍不住逗她，“有了阿姐，宛兒就不在意阿兄了！”

“阿兄什么時候這么小氣了！”薛宛宜作驚訝狀，“我都陪你這么久了，今天多陪陪阿姐還不行嗎？”鬧得薛章捧腹大笑。

“乖！”錦瑟親昵地刮了刮薛宛宜鼻子，又哄著她先回房等著。與薛章并立院中，躊躇許久才叫住他，“兄長要去雒陽嗎？”

薛章收斂了嬉皮笑臉，正色道，“當然。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這十余年寒窗苦讀，不就為一朝為官、施展胸中抱負嗎？”

“那，我們要陪阿兄一同去嗎？”錦瑟提出了她真正想問之處。那個人，就在京城；甚至前世她從未離開過雒陽。若是要上京長住——

“不用！阿爹還要守著書院，你同阿娘宛兒自然是就留在武陵。”薛章回答的干脆，只是一會兒就沒個正型，“當然，若是華兒想尋個雒陽郎婿，自然也可以陪我一起赴京！”

“阿兄別胡言！”

華妹含羞帶怯地丟下一句話便走了。薛章嘴角含笑，看著嵐煙樓大門緊閉后才沉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