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蕭山回家祭祖，路上雨下個不停，他一坐車就想睡，迷迷糊糊過了不知多久，父親推了推他，“到了”，這是他高中以前生活的鎮子，背后有一座石頭嶙峋的山，靠近山腳是他家的祖墳。從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一個海灣，不遠處就是開闊的海面。今天下雨，雨淅瀝瀝的，不重，可海風很大，身上的雨衣被風卷起、拖拽又掀開，過了一會兒人還是濕了。祭完爺爺奶奶和其他祖先，他和父親就回到了山邊的路上，母親看到他們在大風中艱難往回走，忙過來給蕭山撐傘。父親怕母親身體不好，就讓她在車上等，看到她過來，忙擺手示意她別下車，一臉擔憂。

蕭山看著這樣的父親母親，雖然沒說什么，可是空氣里流動的寒意都漸漸散了，嘴角漏出一點微笑。

車門被干脆地關上，蕭山坐進副駕駛，收起濕漉漉的雨衣，放在腳下，就覺得背后濕濕的，一股子寒意往身體里鉆，車里開了暖氣又覺得漸漸地一股熱潮從腹腔涌到臉頰，又泛起困意。

也不過是淋了點雨，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發燒了。今天就不回城，回老房子住一晚吧。

老房子還是以前的樣子，父親想著退休后還回來跟母親一起過悠閑地小鎮生活，所以一直拜托關系很好的鄰居也是親戚在照顧房子。家里一應用具都還齊全。只不過沒有菜，熱情的鄰居管了晚飯，給了一盒感冒藥和退燒藥。

沉沉睡了一晚。

第二天，自然醒來，剛好睡飽，這是很久都沒有遇到過的良好睡眠。窗外有鳥叫，隔著模糊的玻璃窗能感覺到外面是個晴朗的天。真舒服，燒也退了，就還有點流鼻涕。

“兒子，起床吃飯。”父親敲了門。蕭山回到“好，馬上”心想反正后天才上班，要不今天再待一天吧，想著待會兒吃飯要跟父母說一下。

“我想今天再待一天，明天看什么時候回去。”

父親平靜，母親先回話了，“我跟你一起吧，你爸單位有事，今天就得回，明天咱們娘倆一起回去。反正鎮上坐車也方便。”

“也好，好久沒回來了，到處看看也好”。

“我把車留給你，你明天帶你媽一起回去，你媽暈車，還是坐咱們自己的車吧，干凈，也好照應，你開穩點就行。”

“啊？我不想開車。”我撒嬌。

“你個臭小子。咋的，你老頭我使喚不動你了是吧。你媽坐不慣外面的車，還是長途，人又多。不得把你媽熏吐了。”

“好好好，我開，保證把老媽安全舒服地帶回去。你放心吧。”

吃過早飯，媽媽說要去市場買點菜，父親走去不遠的車站，回去城里。家里突然靜的像空氣凝固了，屋子的陰影里還透著陣陣寒意。

剛打算出門到處逛逛曬曬太陽的我，遇到了她。

雖然有些吃驚，她的變化挺大的，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陳曉。五官沒怎么變，只是覺得有滄桑之感，皮膚頭發都粗糙了些，眼里多了一些復雜，臉上似有殘妝。

她家住在鎮西邊，離我家有一公里多的另一條街上。

從小學三年級到初中，我們都在一個班，也一直一起上下學。當時很要好，我出去上大學之后就漸漸沒有什么聯系了。偶爾回來也聽媽媽出去遛彎聊起，都是些不太好的消息，我雖覺得捕風捉影，卻也全然放諸腦后了。

跟我們一起長大的還有一個人，是住在島上另一邊的同村。吳島生。只有他是三個字的名字。陳曉初中的時候看言情小說，覺得他的名字很浪漫，像是從很恬靜的時代里來的人，清瘦、誠摯又沉默的，帶些破碎感。她跟我說。

就這樣我在大門口跟她隔著一米遠互相看了有一分鐘。我看到她眼底有細碎的光，還沒確認就消失，換上了一副大剌剌的神態，還是她先開口“蕭山？你真的回來了。好久不見啊。聽鎮上人說看到你爸了，聊了幾句說你也在，我來碰碰運氣。”

我突然有些酸從眼睛里要鉆出來。“嗯。好久不見啊。”這股難受的情緒不是遇到她，而是像有那么一瞬間又與回憶相遇。

沉默見縫插針，被她的聲音一下子甩遠“一起走走唄。走。我帶你逛逛。”說這便上來要拉我的胳膊，就像以前每天上下學她來我家門口等我看到我一樣。我下意識瑟縮了一下。這種疏離仿佛刺痛了她，也帶來了更切實的疏遠，些微的芥蒂就這樣把裂縫撐開，她也沒有別的反應，而是搭上我的肩膀，連帶著我沿著門口的街道往后面山上走。

“你有女朋友嗎？”她搭我肩頭的手臂僵硬了一下，問我，隨后似乎下定決心還是用胳膊箍住了我。我沒正面回答而是說：“你好像變了。”她咧開嘴大笑到，都多大了，再說老人不是說“女大十八變嗎？我變了不是很正常，比以前開朗多了，你不覺得嗎？”

不覺得。那一瞬紅的眼睛，眼底的淚光不是假的，我確信它不是幻覺。她不是年少時的她，但還是她。我也一樣。也不一樣。在看到她，我心里升起的更多是置身事外的淡漠，熟悉的陌生人的距離感。如果曾經我把她當作珍視的朋友，這么久不見，她靠近我，我這樣的疏離是不是應該讓我有一絲絲的愧疚呢？我沒有。也許還有些許的防備。

我隨著她的腳步走了一會兒，在一個拐彎處順勢把她的胳膊讓了出來。兩人于是隔著若有若無的距離，一起向一處半山臨海的僻靜處走去，兩人都默契地選擇了同一個目的地。小時候經常一起玩的地方，后山背風的一處海灘，半山不知誰家的杏花樹正著著淺淺的粉色，正要盛開。昨天的風雨并未摧毀它盛放的心情。

此時太陽還不高，兩人從小道慢慢沒入了小山的陰影中。

“你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嗎？”她面對海倚靠在一塊大礁石上。終于，她還是問了。

“我……，不知道。”

……她并不滿意我這樣的回答，氛圍僵持。

于是我繼續說：“他的事情還是我媽告訴我的。聽說，島生幾天沒回家，他爸叫一群人到海邊找了半天才發現他倒在礁石上，頭磕破了，人也沒了。說是從礁石上滑倒，掉到崖底把頭磕破，好像磕了兩下。”

“你倒是清楚，……他那天怎么會去那？”她似乎是故意試探。

“……，不知道。可能只是往那邊走走逛逛。”

“他那幾天心情不好，不會往那邊去。”

“……你都說他心情不好，自己一個人逛到那邊也正常啊。你本來就跟他更親近，你來問我，我怎么會知道呢？”

“不可能。自從他知道他媽……”她沒再往下說。

我也沒接話。

“我后來聽人說，他失蹤前的那幾天，你也去過那邊。”她忍住哽咽，繼續進攻。

“我是去過，心情不太好。一不小心就走到那邊了。那段時間我爸媽經常背著我吵架。要期末考試了我壓力也有點大，有時候我也去那邊看書背單詞什么的。”我盡量表現得淡定。“而且，那里本就是我們三個經常去的地方，我怎么就不能去了呢，我去了就是我害死他的嗎？”我有些生氣。

……

“他不見了好幾天，你就從沒想過到那里去找他嗎？”她冷靜了一點

我突然有點生氣：“你不也沒有找到他嗎？何況你跟他……”忍了忍終究沒有繼續說下去。

她似乎知道我要說什么，聽到我沒說下去的話，神情還是暗淡下去，整個人蹲下蜷縮著，雙手抱住自己，把臉埋在膝蓋上，痛哭起來。

我沒有安慰她。就這樣吹著風等她哭完。在海浪聲中，我恍然又回到了那天。下意識把手按在了背后礁石突出的棱角上，想尋找與那時相同的疼痛。

但終究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