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島生的死，與我無關。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哭夠了，自顧自就起身就往回走，打定主意不再搭理我，我看她不言語，便默默在她后面跟著，并沒有怕她想不開，只是想跟著。到我家巷口，她徑直往她家的方向走了，一句話沒有說。我也自己回了家。

媽媽已經買菜回來，正在廚房里忙活，準備做飯。看到我說：“回來了，待會吃飯啊，今天買著很好的筍，隔壁嬸嬸給了一塊火腿，剛好給你燉了個腌篤鮮。”

我掩蓋自己的情緒，對她說還想睡會兒，回到房間和衣躺下，很快又覺得渾身發熱，迷迷糊糊睡著了。

“你跟她什么時候在一起的，我們不是朋友嗎？”“你不知道我喜歡她嗎？”“你爸真不要臉……”

漲潮的海水拍在礁石上的轟鳴聲砸著我的耳膜，又像是遠在天邊，艱難睜開眼，我的眼前只有一張沉靜地凝視著我的臉。“醒醒，醒醒，兒子。”

我揉了揉眼睛，擦去模糊的視線，眼前是媽媽，手還搭在我的額頭上“怎么又燒上了，起來吃飯了，待會再喝點藥。”雖然昏昏沉沉的難受，肚中的空蕩蕩卻更勝一籌，仿佛要把我整個人也吸進去。我起身，媽媽不知道從哪給我拿了一件厚的舊外套穿上，來到飯桌邊，飯已經盛好了，冒著熱騰騰的香氣，還有湯和兩個小菜。

吃完飯，媽媽又開始收拾，我回去躺了一會兒，三天假期，決定還是早點回去，于是跟媽媽說“媽，我臨時也有點事，要不下午我們就回城吧。”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逃避。

“你不是燒著嗎？開車不安全啊。明天看你情況再決定吧，不好的話，就請假再待一天。”

“我不嚴重，剛剛吃了飯好多了，估計是早上吃的少，又去海邊吹了風，才反復的，這回已經不怎么燒了。我再睡會兒，我們三點出發吧。”

“你感冒本來就沒好全，跑到海邊做什么，開春了，海風還是又濕又冷的。別瞎跑。”

“沒事，你的飯好吃，肯定能治好我。我再睡會就好了。”我笑著說，想讓她放心一些。

再醒來剛過三點不多，初春的太陽已經到西半天去了。曬得人暖融融的。媽媽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正給菜園子拔草。“春天雨水多，拔了明天又長出來的，別弄了。”聽到我的聲音，媽媽抬頭扶了下遮陽帽，看了看我“不弄我自己待著也無聊啊，你喝點熱水，好點了沒？”

“好多了，感覺不燒了。”我應著她回到客廳喝了一大杯水，剛睡醒的迷糊神志，逐漸又清晰起來，“媽，收拾一下吧，我沒事了。讓爸做飯，我們現在出發，不堵車的話剛好到家吃晚飯。”

“你爸做飯，你吃嗎？想什么呢？還有你爸說單位有事，今天估計要忙很晚。明天他樂意的話說不定能給你做個飯。”

“嘿嘿，我就一說。趕緊吧，不然晚點該堵車了。”

“怎么了嗎？急吼吼的，今天不是見到你同學了嗎？沒約著一起出去玩？”她邊說邊走進屋，順便脫掉剛剛在院子干活時的圍裙、外套和遮陽帽。

“你怎么知道她來找我？”

“咱們這鎮子又不大，你回來的時候，隔壁嬸嬸看到巷口你那個女同學了，還跟我說你也一直沒有找女朋友，還以為你跟她有戲呢？”

……“媽，你別說了，你還記得高中時候，我們有一個同學出事……”沒等我說完，媽媽神情一滯，岔開話題，“哎不知道我老婆子啥時候能抱上孫子呢，我去收東西，你的東西有沒有什么要帶回去的，你自己收拾吧。”我也不想聽她嘮叨催婚的事情，回房收拾自己的物品，本打算把厚衣服放回柜子里，卻看到衣柜下面漏出來一角泛黃的紙，好奇和下意識的我就動手把那個紙片拉了出來，是一張照片，邊緣已經發黃，畫面里面的人因為相紙受潮而面目模糊，是三個人：島生，陳曉，我。島生在中間，左手把陳曉圈在懷里，右手搭在我的肩上。陳曉和島生的臉都模糊了，只有我還剩半邊臉，臉上是愉快的微笑，是少年的清爽和明媚。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這張照片放回了衣柜底層。

到家已經華燈初上了，爸爸不在家，我跟媽媽剛到家，我的肚子又開始咕咕叫，于是說“媽，咋倆隨便吃點吧，快點的就行，我又餓了。”媽媽嘴上說著“不讓你老娘休息一下，真是個祖宗。”手里放下東西，脫了外套戴上圍裙就進了廚房。時不時，媽媽從廚房探出頭監督我收拾東西。

自從上高中后，父母不知道為什么經常吵架，高二時媽媽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車禍，傷好以后，倆人關系和諧了很多，家里變得安靜了，倆人也親近了一些。

也算因禍得福，爸爸終于拿出了一些心思放在家里，不像之前只知道忙工作了。

正吃著晚飯，家里電話響了，媽媽接起來說了一兩句竟差點倒了下來，一臉不可置信，我急忙上前把她扶到沙發上坐下來，聽到電話里急切地“喂？喂？有人嗎？”

……

父親出事了，他們說他是因公殉職，我請了兩周假辦后事，順便陪一下媽媽。

一切來的那么突然，接起電話的時候我以為他們說的是別人家的事情。直到看到父親靜靜躺在棺材里，面上蓋著一塊紅布，沒有呼吸，身體有些變形，直到這一刻我都不覺得那是我的父親，直到一位親戚打開棺蓋掀開紅布，抑制不住的眼淚才不自覺地爬滿臉，我抱住母親，不想讓她看到這一幕，可是她看到那張安靜沒有氣息的臉后也只怔怔地一屁股癱坐下來，不聲不響，沒有撕心裂誒，沒有嚎啕大哭。

天氣正慢慢熱起來，葬禮要快一點。從遙遠處趕來的姑姑說。

殯儀館安排了簡單的告別儀式。我跟著遺體，看到他們給他換棺材，裝扮他，給他化妝，一路跟隨著他直到他被送去儀式現場，他被眾親友和生前的同事瞻仰告別，直到最后一步進火化爐，我本想把最后一面留給母親，她整個人還是被抽空一般，我看著他被推進陰暗的空間，爐里的火升起來，又暗下去。不到半小時，工作人員就交給我了一個還熱著的盒子。我抱著，坐上他單位安排的車。一路回了老家。一下車，到家門口，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有人從我手里接過骨灰盒放在了一個不知什么時候準備好的巨大的黑色的棺材里，有人開始大聲哭泣，似乎是姑姑的聲音。有人在分發白布，大家開始披麻戴孝，一片一片慘白的白布，有人包著頭，有人披著，有人綁在胳膊上，在院子里，屋里屋外，嘈雜的人群讓我整個人暈頭轉向，我已經好幾天沒有睡。

守靈三天，老家的葬禮似乎又是要風光一些，因為父親是公職人員，又收斂一些。依據習俗只搭臺唱了一些悲曲哀調，由當天臨時過來的一位父親的領導參加了葬禮慰問了媽媽，就急匆匆走了。

出殯那天，我抱著他的遺像，又回到了前幾天祭祖的地方，那里早已有人安排好，半山頭上都是人，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大約都是村里的人。父親那邊的親戚們人并不多。母親那邊的都陪著母親在老房子，只有一兩個跟我同輩的人過來。一個淺淺的土坑，他們把他埋了進去，埋他的時候，有人示意我從棺材上走過去，我猶豫的片刻，一個跟我差不多的年輕人率先走了過去，我有些疑惑，又生氣，直到有人在旁邊念念有詞“……保佑后人升官發財啊……”這句話把我從迷迷糊糊中拉回來，詫異看過去，竟是母親那邊一個遠房的舅媽，我見的不多，而在我前面走過去的人我并不認識。

一切停當，回家，又吃了一兩天酒席。人就漸漸散了。母親在房間，別人來跟她說話，她也不怎么說話，不吃不喝，也不大哭，拿著一塊手絹，時不時抹眼淚。似乎一切與她無關。可她又深陷其中。

父親是管理漁船、航道的工作人員，那兩天風大航道上出了事，他回去處理的時候，被傾倒的船上一截鋼管掛到，掉到海里，也許是遇上暗流，被卷到海底撞上礁石。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走了，也是運氣，還能找到遺體，也有人這么說。我只覺得心里鈍鈍的，時間和生命都突然出現一片充滿陰霾的空白。

他是因公殉職。一個表哥說“你們應該感到慶幸，畢竟表姑媽以后都有國家養老。”

沒有人理他，至少我沒有，我轉過身，面對著他，不發一言，只有握緊的拳頭，他似乎終于感受到我的憤怒，退后幾步不再說話。

不懂的人只會看熱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