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過后，母親在家里不緊不慢地收拾了他的東西帶回了老家，在一次七日祭期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幾乎就把父親的一切東西都要拿去燒掉，我試圖阻止她，但隱隱中覺得自己好像沒有立場這么做，只說了幾句，好在，最終她還是給我留了一些東西。

她交給了我一個盒子，很舊的木盒子，里面有他的幾張照片，銀行卡，車鑰匙，房本和一支鋼筆。我立馬就注意到了鋼筆，上面還刻著我的名字，筆帽被火烤的有些變形，還有一串鑰匙，幾個一樣的可能是房門鑰匙，另一串小小的，不知道是什么的鑰匙。

母親看我有點猶疑，她開口說“他走得急，沒有遺囑，這些都是他自己平時收著的，我也不要，就當都是他留給你的東西，你自己慢慢看，如果需要我走流程的辦過戶的，我們就一起去。”語氣平靜堅硬。

我感覺有什么輕輕碎掉，內心有詫異和悲憤，抬頭看著母親，可她卻不再說一句。只好開口問：“這個小鑰匙是什么的鑰匙？”

她不回答。只看著我。

我們僵持了一會兒。看得我有點不好意思。母親感覺的我窘境開口說“人或多或少總有一些自己的秘密。你想知道就自己去找找看吧。他已經走了，很多事情我也不想追究了。”說完她似有若無地嘆了一口氣。

除了這鑰匙，其實我更想知道這筆是從哪里來的。

“那你知道……？”沒等我問完。

“……知道什么？知道你爸有外遇？還是知道你爸根本沒有把我們當回事？”我被她冷峻的語調中深藏的憤怒和哀怨嚇住，也為這暴發詫異。

本來我并未往這方面想，可是母親的態度和話語卻把我嚇了一跳。

可如果只是這件事還好，……我怎么會這么想，一絲愧疚涌上來，隨后有一絲明確的慶幸跳脫出來：起碼母親不知道那支鋼筆的事情。

再看那支鋼筆，我一不留神，手一滑，盒子有些重量，摔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隨之東西嘩啦地散開在地上。一陣復雜的情緒擊中了我。

那個狂風夾著雨粒砸在身上的狂亂的晌午，天色陰沉的海浪咆哮的時刻。為什么我記得這么清楚呢？

這支筆是我不小心留在“案發現場”的證據。

他為什么要留著它？他留著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是為了保護我為什么要留著它，而不是銷毀它？

母親雖然被盒子落地吸引了注意，但并未搭理我的失態。她緩和了神態，喃喃地說“銀行卡里是你爸單位給的撫恤金和保險賠償，密碼是你的生日，除了咱們現在城里住的那套房子，另有一套房子我也是在整理他的物品的時候發現的，之前我并不知道，就是盒子里那個房本，還有他那輛車，我也不會開。”說到這里她似乎很疲憊，閉上了眼睛，頹唐地靠著沙發。也許是被他突如其來的死訊擊敗，也許是被一個藏著秘密的丈夫背叛的憤怒，她無處問詢，無法向那個人發泄，這些都讓她筋疲力竭。

……

這些對我也是沖擊。父親為什么要瞞著母親買這一處房子呢？也許因為這個房子母親才盛怒覺得父親有背叛她？這么想著，我蹲下去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她意識到我似乎特別在意這支筆。

“這支筆我記得好像是你16歲生日的時候他送你的，你說丟了，我還埋怨過你，沒想到是壞了，你爸倒奇怪，留了這么久，找到也不說，可能是燒壞了怕你傷心吧。”

我沒有接話。感覺到媽媽凝視了我一會兒，有些不明就里，也許是她對我的愛和善意讓她理解了我此時的沉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的心里涌起的巨浪像那天風卷著雨水飄進山洞里，攻擊著山洞的一堆火苗，它們瘋狂搖擺，又始終堅持著不肯熄滅。

我是不是親眼見證了島生的死亡，它作為事件發生的一部分實實在在地發生在我眼前，由于我的眼睛看過，腦子也沒打算欺騙我自己，所以我不懷疑，可是父親的死亡卻那么飄渺，他究竟知道些什么呢？這支遺落的筆又是怎么到他的手里的呢？如果是他撿到的，他又是怎么知道我去見了島生呢？如果是別人交給他的，那起碼，還有一個人知道我曾經去過現場。

一瞬間，我有那么一絲慌亂。

可很快我就平靜下來，畢竟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

我并不害怕，只是疑惑。

畢竟島生的死，對我來說。是意外。

也不是意外。

隱約記得我很小的時候，經常很多人來家里拜訪，不止逢年過節，平時也時不時有人拿著東西來串門。那個時候家里就比身邊孩子家里的情況都好一些，市面上少見的熱帶水果，高檔煙酒，還有一些爸媽很小心不給我看的紙袋子，后來我才知道他們拜的不是我的父母，是我的姥爺。接受這些東西的多是母親，父親時常會責怪母親，提醒她不要什么人都往家里迎，什么東西都往家里收，媽媽當時不以為意。

市面上新出的衣服鞋子，媽媽也從不看標簽，那時候還在長身體的我，總是不斷地有新鞋新衣服新玩具，幼兒園和小區里的孩子都很羨慕我。那個時候的我是被很多人愛護、夸獎的，是驕傲的、充實的。

豐滿的虛榮像充滿氣的氣球。明艷、飄搖、脆弱。

媽媽是姥爺獨生女兒，姥姥去世的早，姥爺把她拉扯大，又因為工作太忙，所以對媽媽非常疼愛，甚至溺愛，所以她從小到大都有些驕縱和任性，這么說起來，她跟現在平靜的主婦狀況相比似乎是另一個人。

那是因為大概在我5歲后，當官的姥爺就因為一些問題被抓，父親好像也因此受牽連，一直呆在基層。這些都是我在后面慢慢懂事后，媽媽親口告訴我的，她只是告訴了我發生了什么事情，但并沒有歇斯底里讓我去好好讀書，讓我一定要取得成功，她是提醒我、告誡我，也是告誡她自己吧，姥爺作為她的守護人，他的巨大挫折，也是她的巨大挫折。

父親呢？他有過怨言嗎？有過吧，不然，那個雨夜，我也不會在海邊看到一個女人靠在他的懷里哭泣。遲鈍的我并未意識到這到底有什么不對，只是害怕，我已經沒有了姥爺，如果我當時出現或者說出來，我可能就沒有爸爸了。這件事就像看過一個電視劇，場景一晃而過，放諸腦后。

也許，是我的潛意識在保護我。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確失去的定義，卻已經體會過失去帶來的改變，對生活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