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具體時間,大概是姥爺在牢里因病去世后,我們一家三口回到鎮上,鎮上是爸爸的老家。那時,家里也不再門庭若市很久,父親白天很少在家,母親在家也是很少說話,屋子里時常感覺空無一人,陽光照進來,能看見灰塵在飛舞。媽媽原來的單位沒有辭退她,而是把她調到了鎮上的什么單位,只不過她時常開始加班,人變得沉默了一些,還讓我平時要低調,不要主動跟人起沖突,雖然我還小,父母也不怎么在我面前提起家里到底都發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姥爺去世的事情我還是知道的,當時只覺得媽媽可能是太傷心,姥爺去世對她打擊太大,父親幫忙操辦了姥爺的葬禮,但是他對我和母親還是一如既往,沒有更多的關心。
我知道家里有什么不一樣了,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父親似乎對母親更冷淡了一些。
從姥爺出事到他去世前,我的母親還只是焦慮、消沉,他走后,她似乎變得麻木又暴躁,有那么一段時間我都有點害怕親近她,我以為父親也是因為這個才冷落母親的。
直到我轉學回父親老家鎮上。
回到鎮上的時候,已經是三年級下學期開學后,我是插班進去的。我回去認識的第一個同齡人就是陳曉。小鎮上,幾乎沒有秘密,家長里短的事情總是很快傳開來。
學校里也不太平,有小孩編了順口溜來嘲笑我。多數同學都或主動或被動地遠離我。
我跟陳曉的相識也是很老套的故事,大概從我們成了同桌開始,我發現她身上總有一種有我喜歡的溫暖、安寧的氣味,也許是一次她為我出頭開始,她讓那些嘲笑、戲弄我的同學閉嘴;后來她經常幫助我,抵擋其他孩子的嘲弄和欺負,還為我擦去書本上、課桌上被別人留下的污言穢語。我的母親和姥爺可能確實有錯。可是我呢?小孩子的惡意單純又刺人。在這樣的環境里我度過了混亂又平靜的小學,幸好有她,我才沒有成為問題小孩。
那個時候家里管我們比較嚴,關系也單純,無非是一起做作業、上下學、做值日、打掃衛生的交情。但是基本每次放學后,陳曉都說她要回去做家務,也從未請我去過她家。我邀請她來我家,她也是能拒絕就拒絕。但她之于我,總是一種慰藉。
到了初中,學校換了一所,但是離原來的小學并不遠,陳曉帶我認識了吳島生,我總感覺自己在哪里見過他。所以我不排斥他,不僅僅因為是陳曉的好友,但是心里隱隱覺得不太對付,更多時候我就當他是可有可無的存在,有時陳曉抗議我的態度,我也會改正,好好對待島生,漸漸地,我也能時常單獨跟島生一起出去玩,畢竟是男孩子,總有些共同話題,漫畫、動畫,流行歌曲,港片里的英雄們。
我還記得那年春天,那是我記憶里我們最美好的時光,關系最融洽的時候,我們三個一起在海邊,背后是由黃轉青綠的山丘,半山道遍綠化帶里的櫻花樹正開得繁盛,一樹粉嫩,不見綠葉。一路陽光暖暖地蓋在我們身上,海也溫柔,風也輕。島生說他想當個作家,陳曉擺弄著島生的磁帶錄音機,里面放的是羅大佑的童年,那是我和陳曉都覺得土的歌,島生卻很喜歡。我們三個不知是在回家的路上,還是去學校的路上,嬉笑打鬧,那時我們的笑容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明亮得晃眼。
可三個人的關系,漸漸總有些不平衡。明明我是先認識陳曉的,陳曉卻更偏向島生,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多少有些客氣,跟島生卻很親密,真實的朋友般的親密。
再后來,我們又一起上了同一所高中,我們三人去了三個不同班,他們倆去了文科班,我自己選了理科,在這一點上,父親罕見地發表了見解,并且與母親一致,我是有點開心的。只不過這開心過后,又迎來一地瑣碎和傷心。我似乎一開心過后就會迎來不好的際遇,我有時候這樣想。
島生和陳曉的關系一如既往,在感覺到他們的關系和行為日漸親密超出朋友的界限時,我與島生卻似乎生了默契,不怎么再見面。
那時我半夜醒來聽到父母在房間小聲爭吵,父親開始幾天不回家,說要值班。我無法忽視母親臉上面對我時的僵硬神情。有時候晚自習了放學回家,看到呆坐的母親和一地碎瓷片。
他們從不當著我的面吵架,可是似乎每次吵架我都在場。
以前,偶爾翻看母親的舊相冊,看到她年輕、明媚、驕傲的臉龐,和面色不太自然的父親。他們其實,真的不相配。我也很苦惱。
高一寒假的那個冬天,我們這個半島罕見地的下了雪。圣誕節流行起來,那天剛好是周末,我想約陳曉去市里玩。她一如既往,以她家里要她在家做事為由拒絕了我。
我一個人坐了兩個小時大巴跑到市里玩。不經意間,在一個旅館旁邊看到的父親的車,那時候還沒有手機,我就在旁邊一直等一直等,怕錯過他,結果看到他跟另一個女人從里面出來,此時路燈恰好亮起,溫暖的黃色燈光下襯著盈盈白雪的反光,他們雖然沒有很親熱的肢體行為,但是眼神卻顯得親昵又溫情,他一點也不像在家里時冷冰冰的他,路燈為什么要這個時機亮起呢?
這個女人就是島生的媽媽。我看到她招了招手,島生從不遠處跑過來喊著“媽,你東西拿到了。”他禮貌地跟父親打招呼。父親禮貌又紳士地把那個女人請上車,三人一起開車走了。
我沒有發出聲音,也許雪蓋住了我的帽子、衣服,他認不出我,一邊這樣自我安慰,一邊的我又很茫然、不知所措,突然被埋藏的記憶開始從腦子里涌出來,那個被我遺忘的雨夜,父親懷里的女人,不遠處公園里探照燈下玩耍的男孩,那就是吳島生,記憶里的兩人逐漸重合,他們左眉靠近太陽穴的地方都有一塊青色的胎記。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了很久,什么也沒買,坐了很晚的大巴回家,母親怪我貪玩,怎么回去那么晚。我到家的時候,父親早已回去,照常在他的書房里,不知道在忙什么,我沒有去找他。可能是天氣太冷,街上的風太刺骨,雪下得太深,回去我就發燒了,隨后我再次把這份記憶埋進了大腦深處。
在發燒中迷迷糊糊的夜晚,我感受到母親溫暖柔軟的手撫過我的額頭。
母親,還好,我永遠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