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門見山,很平靜:我的時日不多了。有些事情我想作為當年的知情人,你們可能想知道。
也許,你們都知道一點島生和他媽媽之間的事情?!斈?,他一開始看到了你爸爸來接他媽媽,后來島生發現他們倆經常單獨出去在一起,島生也跟我吵過,說我為什么不管我老婆,任由她出去亂搞,他也跟小葉吵鬧,我只說我沒資格管她也只能勸他對他媽媽好一些,對此他心里對我和對她都有怨氣,我勸過小葉她應該放棄你父親,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可是她不肯,她說我當初答應過她,如果她選擇離開,我不能阻攔。她的態度很決絕。
后來,大概就是島生死去的前幾天,小葉終于還是跟我說要離開,還想帶走島生,島生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跟他媽媽爭吵,一氣之下推了小葉……十幾歲的小伙子……之后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小葉當場就去世了。島生慌了、傻了,為了他的前途,我只好把小葉的尸體藏起來。我不想他去坐牢。
隨后我把小葉的妹妹叫過來,說島生出事,小葉跟我吵架離家出走了,讓她過來幫忙找找。
……
我被抓了之后,小葉的妹妹就來把小葉帶回去她老家安葬了。也是個苦命的人。
(我猜想小葉就是那個女人了,我父親放在心里一輩子的女人。)
他直視我的眼睛,鄭重地說:島生是你同父異母的親兄弟。不管是不是你殺了他。我本來想你可能真的是無辜的。但是陳曉跟我說你對她做的事情。我就知道你不無辜。本來我想保護你,不想讓你以后的人生都活在歉疚里。但是你是什么樣的人,你自己清楚。
他說得激動起來,用了全身力氣在咳嗽。
“不是我做的事情,我不會承認。而且,我拿島生的胎發做過DNA鑒定,我們并沒有什么關系?!?/p>
“我把頭發換成了我的?!彼曃?。
“如果你不相信”,他示意陳曉,她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了一撮束好的頭發給我。“這是島生留給陳曉的頭發。你可以拿去再做一次檢驗?!?/p>
……
一開始我問陳曉要島生的頭發,她說不見了。我盯著陳曉,她的表情仍舊波瀾不驚。她是故意嗎?故意接近我?跟這個老頭子一起作弄我嗎?
“當初曉曉跟我說你做鑒定說你跟島生是親兄弟的時候,我就懷疑過我是不是弄錯了,可我發現我沒有,那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你撒謊了?!?/p>
“那就是說,你已經認定我是兇手。”
他瞥了我一眼,沒回答,繼續說
“還有,你外公的舉報信,是我復印了小葉收集的材料交上去的?!闭Z氣里似乎有著一絲得意。
“呵,所以一切都是你在報復我?”
他沒回答,閉上眼,似乎在積蓄一些力量才能繼續說下去。
雖細想下來以前的事情還有很多疑點,但是已經跟我沒有關系,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我爸知不知道島生是他的兒子?”
是啊,即使他要報復我,除了陳曉肚子里的那個未成形的嬰孩,他沒有能傷害我。我只關心我的父親,跟我親近的人,如果他知道掉下懸崖的是他的兒子,他還會選擇藏起那支鋼筆嗎?
“你爸不知道?!彼徚丝跉?,終于有力氣,繼續說。
“小葉沒來及說出口就去世了,估計她是想跟你爸在一起的時候再鄭重地告訴你爸的。我一直拖著她,跟她說先接觸,讓島生能接受你爸再說,其實我是有私心的,我不想讓她告訴島生,也不想島生去找你父親。他姓吳,不管是誰的種,都是我吳家的孩子,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養大的,他也跟我很像?!?/p>
……斷斷續續地,他喃喃著說。我卻不想再聽。
“不用說了,我知道了?!蔽掖驍嗨?。
“不,你不知道?!彼蝗蛔兊眉悠饋怼!靶∪~是個好女人,是你父親不懂珍惜。她懷著孕,在魚店干著粗活重活,想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來養大。我被她打動,想給她一個家,她一開始沒有接受,怕以后島生受委屈。直到我答應她以后不要孩子,所以即使他死前,我們也沒有再要一個孩子。最后就連這唯一的她的孩子,也被你,被你……”他躺在病床上的干瘦身軀,整個顫抖起來,儀器發出刺耳的嗡鳴。他變得更加激動。
我有些惱,大聲打斷他,“我說了,我沒有殺他。”
陳曉不可思議地盯著我,眼神里的利劍似乎要刺穿我。起身安撫著這位激動的、行將就木的老人,急忙按響了床頭的呼叫鈴。
我不想待在這個是非之地。對話沒有再進行下去。也沒有必要再追問下去。
等陳曉著急忙慌地在門口把護士醫生迎進來,病床上的人陷入了沉睡。儀器已經回復正常。
兩年后。
今年的夏天,非常熱,好些日子沒有下雨了。太陽似乎要融化這個世界。
現在的我,已經有了自己的辦公室,我看著47樓外的世界,燦烈的陽光覆蓋著高高低低的建筑,對身在陰影里的我,一切都疏遠得不像在同一個世界。所有遠去的事情,偶爾也還會襲擊我。但是我已經可以置若罔聞。
“吳叔叔走了?!蹦吧质煜さ奶柎a,一條沒頭沒尾的短信。
我沒有回復。
跟我沒有關系。我也沒有接下陳曉給我的頭發。
秋天的時候,陰雨綿綿。國慶放假,母親突然執意要我陪她回老家呆一段時間。趁著陰雨中的間隙,我出去散步,不知不覺又回到了那個地方。
那個山洞還在,入口似乎是有人想把它封起來,又傾圮,稀稀拉拉堆了一些碎石頭。里面還有火塘和灰燼。我在里面坐了一會兒,聽見原本平靜的空氣,化成風又厲聲呼嘯了起來。崖壁下的寧靜海浪變成了轟鳴。
坐了一會兒,不感覺害怕,只是有些無聊。
原來島生掉下去的地方有人豎起了一塊金屬牌:懸崖危險,請勿靠近。看著這幾個字,我反倒玩興上來。往崖邊靠近,再靠近,想看清楚當時他掉下的地方。這時雨又大顆大顆砸下來。崖下,海浪拍擊著礁石,沖撞出千重碎雪。我想起他把我推倒在地,我的手撐在地上起身時被石頭硌的痛感。
“蕭山!”
我嚇了一跳,扶助了牌子的金屬桿。這聲喝,打斷我一時的好奇。轉頭我發現穿著雨衣在風雨中向我緩慢走過來的母親。風一直推著她,似乎不想讓她靠近。
她走過來拉著我進了山洞,給我套上了雨衣。隨后似乎是很熟練地瞟了一圈,看到我剛才落在這里的鑰匙,拿起來給了我。
“總丟東西。你這丟三落四的,跟在你后面撿都撿不及?!?/p>
隨后她示意我一起回家,我們倆人一前一后走出山洞,我看到母親從懷里掏出一把黃紙,從警示牌那里扔了下去。
漫天飛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