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人生沒有如果,說后悔,其實曾經我也身在其中,體會過柔情和生活的粗礪。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小學的時候?那天下課后,我分到的勞動是打掃操場,等我回到教室。發(fā)現一個男生又帶頭起哄,大家圍著他,編了順口溜來嘲笑他。
他坐在課桌前一動不動,臉色木木的。看他不動,有幾個膽子大的就向他扔抹布,仍廢紙團。還有有人拿著掃把、水桶、垃圾桶像要沖上去。看情況不對,我大聲說“老師來了。”
他們猶疑了一會兒,沒有立馬散去,而是一個人過來把我也拽了過去,我沒反因過來被抓住了手腕。那個男生高頭大馬的,勁也大得很,我差點摔倒,扶著他的桌子才沒摔到地上。
“你干嘛護著他,你是他什么?”一群人開始壞笑著看著我、揶揄我。
“我不是他什么,但是你們這樣肯定是不對的。”我強撐著回擊。
“哼,他家是貪污犯,……”
沒等一個男孩說完,他霍然起身沖上去跟那個男生扭打在了一起。
隨即其他幾個男生也加入了打斗,我看拉不住,于是跑去老師辦公室,拉了一個值班老師過來。
叫家長,寫檢討。
后來有一天他給了我一個懷表一樣的東西。他看我悶聲不響,不接,說“這不是貪污的東西,是我自己用壓歲錢買的”。我怕他誤會說“不是,這個太貴重了,我不能收。我……也沒有錢給你回禮。”他把東西塞進我的手里說“我媽媽說你很好,是個值得的朋友。跟我說如果我覺得可以一直跟你做朋友的話我就可以把這個交給你”然后一溜煙跑掉了,我打開那個小盒子,發(fā)現不是懷表,而是一個相片盒,里面有一個紙條和一張小照片,紙條上寫著謝謝你,這是我的照片,希望能跟你做朋友,如果可以希望我和你的照片可以一起出現這個相片項鏈里。
現在我也覺得他有點古怪,還有些可愛,誰家小孩道謝送自己的照片呢?還有那個時候我們還太小,他怎么就覺得會跟我一直做朋友呢?
上次的事情后,不知老師跟其他同學們說了什么,班里不再有人找他的茬,當然也一如既往地沒什么人跟我們倆玩。后來我們成了同桌,關系更加近。
我本來在班里是小透明的存在,成績中上不怎么出挑,但是也不怎么給老師和家里惹事,主要知道要是有事,家里不會為我撐腰,甚至會不分青紅皂白地罵我、羞辱我。平時,家里也不怎么管我,父母生了弟弟后就去了城里,把我留給爺爺奶奶,爺爺不管家里的事情,時不時去船上幫忙。奶奶不大喜歡我這個女孩,但是我要哄她開心的話,她也會給我一些好臉色。父母全心都在弟弟身上,逢年過節(jié)匆匆回來一趟走后,我都要提心吊膽,奶奶會不會因為他們留的生活費太少對我破口大罵,我還有個姑姑,自嫁人后就不怎么回來了。父母回來也對我的情況視而不見,媽媽只會在某個睡前的傍晚過來跟我訴苦,說爸爸怎么不靠譜,說爸爸愚孝,以前跟奶奶一起欺負他,說她和他在外面多么艱難,我小的時候每次聽到都很心疼媽媽。體諒她把我放在這里是不得已。但是后來弟弟卻在城里上了私立小學,媽媽辭了工作專門照顧他上學。我在家里除了奶奶安排我干活,洗衣做飯打掃家里,幫奶奶喂豬、曬咸魚,也沒有什么存在感。奶奶也會偶爾說,你看奶奶這么大年紀還要操勞,多不容易,你爸你姑姑都是白眼狼,出去就不管了,還要她個老人來給他們收拾爛攤子(我非常明白這爛攤子大概就是我,又多么期望不是)。我就說跟她說奶奶我以后長大掙錢了,要給你買好多花衣服穿,給你買金手鐲金戒指。奶奶就會哈哈哈一笑說,好,我等你有那天,你可別忘了奶奶。
但是這些偶爾的溫馨時刻總也會提醒我某幾次父母一聲不吭走掉什么也沒留,她從傍晚站在院子里罵我一直罵到月亮出現在半天中,看我悶在那里還使勁往我后背拍一巴掌說我怎么還不去燒火做飯,好在,她不怎么打我。
我又不能哭,哭又有什么用呢?媽媽有一次跟父親鬧了別扭跑來問我奶奶是不是對你不好,你告訴我。此時奶奶臥室就在一墻之隔,老房子的頂還是通的。我又能怎么說呢?她一再追問我也只能低下頭支支吾吾,最后閉口不言。
后來在長大的過程中,當我慢慢懂事,我發(fā)現我身邊早就空無一人,我也很難相信別人,經常做夢夢見天地廣闊又空曠,山嶺蜿蜒,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活在世上,前面沒有人,后面也沒有人。第一次做這樣的夢,我才五歲,被嚇醒了,不敢叫爸爸媽媽,一個人睜眼到天明,起床看到他們一如既往地燒火做飯,那時候還沒有弟弟,他們還在我身邊,這個夢,像個預言。
蕭山,算我的好朋友吧,其實我只是與他比較親近,相比我跟其他同學,或許因為我們身上都有一些與平常孩子不同的東西——一種疏離感,我不知道那天我為什么要為他出頭,其實也不算出頭,如果叫了那一聲“老師來了”就跑掉的話。
但是我沒有跑。
我不知道該不該接受他給我的禮物,算是我那時收到的最鄭重的禮物,好像也是頭一次收到單純給我的禮物,我們那地方那時候除了逢年過節(jié)還沒有給別人送禮物一說呢。我就當暫時替他保管,我這么安慰自己,如果哪天他要回去,我也要完璧歸趙,所以我基本都把這個東西放在我的書包里。
后來我們就時常一起上下學,家都在鎮(zhèn)上,其實隔得也不太遠,放假我偶爾有空也會跟他一起出去玩,我是有些害怕跟奶奶提出出去玩的,有農活的時候基本不行,有時候一整個暑假都在呆在家里摘花生,做飯,洗衣服,割草喂豬的活我倒是很少做。天氣不好,爺爺也在家的時候,我就可以難得清閑一些。
蕭山送我禮物后,有一天,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是一個看起來有點疲憊,但是渾身整齊隱隱散發(fā)著生人勿近氣質的中年女士,我還在疑惑中,老師跟她點點頭跟我說,蕭山媽媽說要親自感謝你,還有一些話想跟你說。然后老師很放心地就把我和蕭山媽媽帶到了一個小會客室,她笑著退了出去。我有些緊張。
老師一走,她整個人就變了。
她笑容溫和讓我坐,然后說“孩子,別緊張,我這次是專門來感謝你的,感謝你時常幫助蕭山,他送你的禮物你收到沒有?”
“收到了,謝謝阿姨,我覺得太貴重,還是還給……”我摸了摸褲兜里的那個項鏈。這是在家里似乎唯一理所當然屬于我的東西,有些不舍是真的,但我也一直想歸還,也許今天正好。
沒等我說完,她就打斷了我“沒事的,這個不貴重,只是我跟蕭山的一點心意,相比你做的,我們給的一點也不算什么,畢竟人才是最重要的。”我有些好奇,抬頭看了她一眼,對上她的眼神又立馬低下頭,她停頓了一下“以后也請你多多照顧一下蕭山,他自從……,他一直有些孤僻,轉學后可能有一些不適應的地方,如果他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也希望你能跟我說”說完,她從隨身的小包里給了我一張紙條,是一個座機號碼。
我在緊張中只輕輕點頭“嗯”了一聲,接下紙條,她看了我一會兒,并不讓人難受,我有點不好意思,還是有點局促,畢竟被別人看著,她從座位上起來走近我,蹲下身,溫柔地跟我對視,對我俏皮一笑說“孩子,你長得真好看,五官很立體呢。我今天跟你說的事情,你不要告訴蕭山好不好?”我只能點點頭,“如果你需要幫助也可以給我打電話,好嗎?”后面這句話她說得更加溫柔。讓我想哭。
等我再次跟她對上眼神,她眼眶不知什么時候有些濕潤,滿臉懇切和心疼地看著我。我把準備拿出來的項鏈又塞回了褲兜里。
這個電話我后來其實一次沒打過,我家里沒有電話,要打電話得用外面的公用電話,我也沒什么錢。好在后面蕭山也沒出過什么事情。他身體看起來很好,但是又有點弱不禁風,他循規(guī)蹈矩,但是我又隱隱覺得他有一些讓人捉摸不透的地方,好在他對我的親近是切實的。
我知道他家在哪,可是因為自卑,我一次也沒有去過,那個時候他家的樓房還算是鎮(zhèn)上靠前的漂亮整潔。所以也很顯眼。因為大概了解我家里的情況,他也從不主動提要去我家,不想讓我為難。看到我?guī)泻⒆踊丶遥棠滩恢酪趺凑f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