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馬車內,丫鬟春和正面色忐忑的捏著手帕,不知該不該遞給主子。
畢竟主人正將臉扭過無人能見到的另一邊,拼命咬住了下唇假裝自己沒哭。
但那一陣一陣抽抽搭搭的聲音實在掩蓋不住啊!她是該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免得丟了主子的臉面,還是安慰一番呢?
與杜家姑娘較勁落了下風也不止一回兩回,平時回來打罵幾個下人出了氣也就過了,今日怎么竟難過至此?
猶豫許久,春和還是將帕子伸到了張皎皎面前,低聲寬慰道:“娘子,她出了嫁就囂張不起來了,那靖遠王府是什么苦去處,夠她下半輩子受的。”
沒想到,此言一出,仿佛戳中了張皎皎的什么心事,竟忍耐不住干脆放聲大哭起來。
春和嚇得手足無措,怎么,難道她還心疼起這個死對頭來了?
卻不知張皎皎哭的是她自己。她的婚姻又比杜念微好到哪里去了。而且這夫君還是她向父母絕食示威尋死覓活求來的,如今獨守空房已半年多了,豈不是自作自受?
心中無限的悔、恨、苦,面上還得裝作無事人,以示毫不在意,自己依然是那個過得比京中所有貴女都要好的張皎皎。
她今日前去杜府,還藏著一個小小私心,或許那無情的人有寫了信回來,信里問候了她可好,也或許有托了東西回來,其中有她一份。
但婆母什么也沒提起,自然是沒有了。
不光在杜念微那里受了挫,這渺茫卻又沉重的希望也落了空,她能不傷心嗎。
好一陣不管不顧的傾盆大雨后,這哭聲才漸漸的住了。張皎皎哽咽著從春和手里接過手帕,又恢復了高傲如常的神色:“今日之事一個字也不許往外說,不然撕爛你的嘴。”
這小祖宗狠起來時也能讓人脫層皮,春和哪里敢外傳,自然低下頭,唯唯諾諾的應了。
從城內回城外的張家別院,走東邊的平儀門是最近的。
一行車馬慢慢悠悠的到了城門口,張嶠正準備如平常一般直接策馬而過,卻被城門吏們攔了下來。
他眉頭蹙起,面色不悅。馬車上高高掛起的“張”字旗他們看不見嗎?不趕緊把拒馬挪得更開一些免得擋了路就算了,誰還會真的去檢查張家的車駕。
卻聽見從那幾個城門吏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按府尹規定,凡出城人、馬、車都得一一盤查,怎么,你們想不守規矩?”
隨后,那人群被撥開,走出一個步伐慵懶,滿眼皆是不屑,嘴角似笑非笑般揚起的年輕男子。雖身著一襲城門吏的服制,卻顯得與眾人格格不入,像是戲服一般。而且左肩下那空蕩蕩的袖管更是引人注目。
馬車內的張皎皎一聽這混不吝的語氣已經掀開了簾子,又驚又喜又疑的喚了一聲:“哥!”之后突然意識到張嶠還在身旁,忙尷尬的改口:“二哥。”
這獨臂城門吏可不正是她那已經多日沒有回府不知道鬼混到哪里去了的二哥親哥哥張峪嗎?
張峪朝妹妹擺了擺手,算是打過招呼了,然后便徑直朝張嶠走去。
站定在張嶠身旁后,張峪先用那僅剩的右臂繞到左肩上撓了撓癢癢,才不慌不忙的開口道:“還請這位爺先下馬搜身。”
兩人一個風姿俊朗居高臨下,一個形容猥瑣衣著滑稽,湊在一塊兒,實在想不出竟然同是張太尉的兒子。
張嶠不知道他這又是在玩哪一出,但也看得出這是存心來找自己茬的了。按理來說,畢竟是兄弟,名義上還是一脈的親兄弟,他該對這個弟弟多些寬容。
但實在看著這副混不吝的樣子便覺得心煩,不想與他多糾纏,直接掏出那塊“右班殿直”的牙牌,卻不瞧向他,而是朝著另外那幾個城門吏淡淡道:“我屬殿前司,按律不用搜身。”
幾人原本就是敷衍著差事的,平常也是看誰不順眼才攔下為難一番。若不是張衙內說這是他自家人,不如上前逗個樂子,他們也不敢搜張家的車馬啊。
現在一瞧,馬上的這位爺倒沒有與他們戲耍的心思,反而一臉不善,又是宮中皇帝陛下跟前的人物,他們趕緊手忙腳亂的去挪走拒馬放行。
“慢著!”張峪對這腰牌不為所動,反而湊得更前,瞇縫著眼笑道:“出公差時自然不得搜身,請問大人您現在是要出城公干嗎?”
饒是張嶠再能忍耐的性子,此時眼中也浮現出慍色。不過一瞬之后,他神情恢復如常,翻身下了馬,大大方方的張開了雙臂,和顏悅色道:“是我不對了,各位請搜吧。”
其余幾人哪敢上前。唯獨張峪毫不客氣的用他那獨臂從張嶠的領口摸到胸口,又從胸口摸到袖口,一寸也不打算放過。
自然是搜不出什么東西來的,不過是想讓他難堪罷了。
張嶠心里明白,臉上便更坦然,自己惱羞成怒,反倒如了他的意。
他低聲耳語道:“幾日不見的功夫,二弟竟當上公差了,父親想必深感欣慰。”
如此譏諷之語,張峪也坦然的照盤全收,一邊摸索一邊回他:“我一個廢人,沒什么本事,這還是拿父親書房里那個定窯梅瓶買來的官兒,不值一提。”
什么拿,必然是偷的了。
張峪深恨這個父親當年毫不留情的斷掉他一臂,此后的一切行徑仿佛只以氣死他老爹為樂。
選在東城門當個城門吏,想必也是專門為了讓張閔進出路過時能看見他。
張閔那么好臉面的人,若是讓同僚們知道張太尉的嫡子竟當著個守城門的小吏,還不得一口老血都吐出來。
這比偷竊家中財物、流連青樓賭坊、聲色犬馬好逸惡勞加在一起都要嚴重得多。
不得不說張峪倒是十分懂他老子的軟肋,專找心窩子捅。
也不知收了梅瓶的是巡檢司哪個脖子硬的,讓張太尉的兒子當城門吏這等得罪人的事也敢做,恐怕要倒大霉了。
張嶠心下冷哼一聲,卻不打算回府后匯報此事。反正這爺倆鬧得越僵,于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眼見著一個衣著華貴面容英俊的郞君被上下其手的搜身,這片刻功夫竟已圍了許多本要進出城門的小娘子,聚在一起嘻嘻哈哈。
“好了,過吧。”張峪見好就收,十分得意地揮揮手,示意他上馬走人。
后面張皎皎的馬車自然是不用搜了,兄妹倆錯身而過時對視一眼無聲的笑了笑,還互相做個鬼臉。
數丈高的平儀門城樓之上,一身著甲衣的年輕郎官不用俯身也能將這一幕小騷亂盡收眼底。
眼見著在大庭廣眾下受了折辱之后的張嶠波瀾不驚的整一整衣冠,翻身躍馬而上,身資瀟灑,儀態翩翩,竟引得圍觀的娘子們悄聲贊嘆,頓時又襯得方才張峪的行徑太過卑劣了。
他昂首縱馬,緩緩駛入券門內。城樓上的小郎官也隨之繞到了另一側,只見正午時分的朗朗日頭下,已經穿過了門洞的白衣侍衛依然未顯半分怒色,挺拔如松柏,不易摧折。
年輕郎官輕笑一聲,暗忖道:此人果然是張家下一代的主心骨,不好對付啊。
而他卻不曾知道,在那晦暗不見天日的三丈長的門洞內,張嶠是怎么由著自己心中的恨意爬到眉眼上張牙舞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