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府內。
直到日暮時分,杜夫人才盯著陳嬤嬤她們整理完嫁妝里古玩字畫的那一部分。
她娘家黃家在京都總管著幾家瓷器行、酒樓、皮貨店的大掌柜田有筠,已經在中堂恭候她多時了。
杜夫人又忙不迭的趕過去見他。畢竟是在黃家多年的老人了,輩分比她還要高一些,又是百忙之中抽空過來的。她見面后還先客客氣氣的行了禮告了罪,又吩咐下人續上茶點。
田有筠忙道不敢當。雖然黃苒娘——即杜夫人是自己看著長大的,那也是主家人,如今又是諾大的官太太。
他的老臉上先掬出了一捧笑意,朝著大內拱手道:“聽說姑娘竟被圣上指做王妃,老叟恭喜夫人,賀喜夫人了!”
杜夫人倒是也想笑,但笑得卻很勉強,敷衍應道:“天家隆恩。此番請田掌柜來,是想著咱們商隊也走漠州到塞外那條線,自然知道些風土人情,所以打聽一二,好為微兒籌備行裝呢。”
田掌柜在來之前便已經聽趙管家說過緣由了,也找來了走過那條線路的伙計。此時將他推向前道:“這是我們皮貨店的伙計,名叫成晉。我們的毛皮料子,有一部分便是從塞外進回來的,他隨著商隊走過四五回了。”
那瞧著精壯干練的男子先抱拳行了禮才開口:“小的不才,隨隊往返塞外和京都押運過幾次皮貨,對漠州略知一二。夫人但問,小的定當知無不言。”
杜夫人見他說話口齒清楚,干脆利落,便知是個可靠人。她首先想問的自然有關女兒身家性命,雖然自家夫君也知曉些邊疆軍情,但沒有真的去當地見識過,誰知道千里之外到底實情如何呢。“聽說那漠州虎狼環伺,兵戈不止,不知關內可還安全嗎?”
成晉沉吟片刻后才開始娓娓道來:“稟夫人,漠州地處我大夔最西北角上,由東西兩條長長的山脈圍和,形似一只筒短面闊的靴子,而那腳踝處便是懸陽關了。
懸陽關正在西邊的烜山和東面的八卦山夾起來的隘口上,城墻長約三十公里,占了天險地利,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百年來有名將世家范家領飛廉軍駐守,哪怕是前朝末中原大亂時,此關也固若金湯未被外敵侵入,所以可以說關內是十分安全的。
但懸陽關外的那一節靴筒,雖然也算我大夔領土,但因全是草原和荒漠,無險可守,只分布了幾座堡寨駐扎著軍隊以防匈羌大舉南下。此處不只有漢人,也會有些塞外下來的牧民、游商、探子,魚龍混雜,便要倍加小心了。我們的商隊出了懸陽關到邊境坊市還有百余里,路經此處也會多雇些好身手的,有時也不得不出點買路錢。”
成晉說得細致,杜夫人聽完之后稍稍將心放下。靖遠王府在關內的漠州首府青城,看來不會被大大小小的戰火殃及。
略點一點頭后,杜夫人又想起一事,試探著問道:“那……你可聽說過關于靖遠王的一些消息?”
成晉依然是先在心中琢磨清楚之后,正待開口。一直坐在旁邊喝茶的田掌柜放下了杯子,向杜夫人賠笑道:“夫人說笑了,王爺何等貴重人物,哪是我們這些賤商能聞知的。成晉也只隨著商隊走過幾次西北線,時間都花在了路上和邊境坊市里,不曾在城中多停留。您讓他說風土人情倒能說個子丑寅卯,王爺的名號他恐怕都未聽過。”
“說得也是,嗐,是我病急亂投醫了。”杜夫人聽田掌柜這么一說也自覺不妥,于是又問了些氣候、飲食、人情世故的瑣碎事情。
成晉也都一一答了,甚至比杜夫人所問的還要更細致些。
他一邊說,杜夫人眼前仿佛有一軸會動會言語的畫卷徐徐展開,心里頓時有底了許多,贊許道:“咱們家到底機靈人多,田伯伯,不是我說您,叫他當個伙計實在委屈他了。”
田有筠只當是夸獎自己了,笑呵呵應承道:“夫人看人的眼光自然是準的,老叟也喜歡這孩子做事牢靠細心,只是年輕了一些,還要再歷練兩年。”
成晉被兩人一唱一和吹捧起來,反倒一掃剛才沉穩之氣,有些少年的羞澀浮在了臉上。
直到杜府的下人有事來請夫人示下,田、成兩人才就坡下驢的告了辭。臨走時,杜夫人又吩咐給成晉二兩銀的賞錢,還送田掌柜一棵高麗貢參。
兩人自是又一番千恩萬謝。出府后走了數丈遠,成晉偷偷覷了一眼已不像方才在杜府時那般言笑晏晏神態可親的大掌柜,猶猶豫豫地開口問道:“老掌柜,方才為何不讓我說靖遠王的事情?”對于靖遠王他不僅略知一二,還曾有過一面之緣,這些事情,以前他還曾向老掌柜匯報過。
田有筠板著面孔,正臉也不瞧他,只“哼”了一聲,才幽幽開口:“天家之事,皇子之名,也是你能公然議論得的嗎?你有幾個腦袋?而且傳的都是些好話也就罷了,如今夫人即將嫁女,可并不想聽到什么不虞之言。你若是實誠說了,將來這婚事有什么變故,我們豈不擔天大的干系。不要因為夫人夸了你又賞了你,你就不知道自己斤兩。你呀,雖然聰明善言,卻不知道,有時候還要訥于言。我為何一直壓著你沒讓你出頭,你就是還沒吃過虧所以心氣太盛,說你還需歷練兩年已是客氣的了。”
說罷,這位年逾六十的老掌柜倒是健步而走,將挨了一頓訓的成晉丟在腦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成晉,兜里揣著那相當于他一月工錢的賞銀,只覺沉甸甸的壓在心上。
來向杜夫人請示的是黃嬤嬤。她也是夫人的乳母,情分非比尋常,自然是這后宅中管家的第一人。
今日一大早她便依著夫人的安排,去崔氏布莊請專替府中裁制衣裳的崔娘子上門。布莊離杜府也不過十來里地,卻等法云寺的暮鼓都敲過了,方才回來交差。
杜夫人這一天都忙得顧首不顧尾,此時看到她才想起來這茬,疑惑不解道:“嬤嬤,崔娘子不在莊中嗎?”
黃嬤嬤人是老矣,辦事卻依舊是個干練的,不管要請的人在與不在,都總不至于白白在外耽擱了一天才回來。
她眼神躲閃,回話也含糊不清:“夫人,崔氏布莊今日關著門的。”
“哦……”杜夫人原本不以為意,剎那間又想起了什么,一拍手喜道:“是不是崔娘子要生了?不對不對……年前她來問安時說才過了三個月胎像方穩,算著日子應還差了兩三月吧。”
沒想到這一句話勾出了黃嬤嬤的傷心事,突然從老眼中流下兩行濁淚:“崔娘子她……好慘啊!”
杜夫人心頭一驚,唰地站了起來,忙攙住黃嬤嬤問道:“你今日見到她了?她出了何事?”
黃嬤嬤卻囁囁嚅嚅半天沒說出話來。
到了飯點兒準備前來母親這邊覓食的杜念微剛巧遇見這一幕,還以為在上演什么主仆情深的戲碼,就勢往旁邊的榻上一坐,塞著點心飲著茶,只待她們二人互訴完衷腸好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