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下車后,常昭佩也松了姿態,將兩邊的車窗都微微開大一些,好通風散味,又將手支在窗框上半倚著閉目養神。她知道父親臨走前那句話是在指桑罵槐,罵的是她。
哪怕兩個兒子一個酒囊飯袋一個惹事生非,也未見得他要狠下心來斷絕父子關系。但她暗示了一句讓父親生病避事,便寒了他的心,讓他覺得女兒沒良心了。
為什么要托了那么周折的關系又送上許多銀錢讓她攀附上張家的關系,好高嫁個有實權有家世的人家,還不是因為她兩個兄長仕途無望,家底也快要被敗光,不得不靠女兒聯姻來托舉一把。
而且即使費了這一番功夫,京都也并沒有什么好人家想定她。她嫻靜端方的性子、她堪比繡娘的針黹功夫、她對《孝經》《女則》的倒背如流、她不張揚卻很順眼的相貌、她的謹言慎行,都比不過她家里這堆破事兒。
她慶幸延州宣威使是個京外官,又有張太夫人做媒作保,應該不會深究她的家境。
四月的晨風,吹到身上還是微涼。她今日穿得單薄,只在窄袖長裙外加了一件褙子,想喚外面跟著的丫鬟從馬車后的箱子里拿一條批帛給她。
微微探出頭去,正要叫一聲“芝荷”,卻瞟到了后面三丈遠處不緊不慢的跟著三個騎馬的人。
居中騎著一匹白馬的,可不正是那日在張府大門口前撞見過的張家大爺嗎?
她作賊心虛似的慌了神,忙縮回頭去將窗子啪地關上。又覺得自己甚是可笑,不過是二次偶遇罷了,連話都沒說過一句,倒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一樣。
旁邊兩個穿著尋常褐色短衣的,應該是他的伴當。
或許是她家的馬車把路給攔住了,人家過不得身,又不想失禮,所以只能一直慢悠悠跟在后面。
她忙叫車夫找了個寬裕的地方將車靠邊先停下,好讓出道來。
身后的人果然越過他們往前走了。
透過被微風吹起的車簾,她看見張嶠也回頭朝馬車里望了一眼,隔著飄渺的晨霧,他的眼角唇梢似乎帶著幾分笑意,又略點一點頭,權當道謝。
然而三人走到前面之后,也未疾馳遠去,依然悠哉悠哉,不緊不慢地與馬車保持三丈遠的距離。
與那次送傘一樣,許是在保持分寸與體面之下,盡力護著她罷!她不由得自作多情了。
中途常昭佩無數次想一腳踹醒車里這個酒鬼,好讓他去光明正大的與張嶠打聲招呼,或者說感謝他上次借傘給妹妹,這樣自己也有了與他當面的機會。但常二郎早已響起微鼾,輕易不會醒了。
罷了罷了,如此拿不上臺面的哥哥,不認識倒更好一些。
隨著那飄起落下又飄起又落下的簾子,她只能斷斷續續的張望著張嶠白馬白衣的背影。
她將鬢角的碎發攏到耳后,手中微涼的觸感正是用那日張嶠送的御賜南珠造的耳墜。
那日在場的除了她,都是王侯將相家女子,只貢大內的南珠雖珍貴,但這些年來家中多少都得過。所以唯有常昭佩將這兩顆珍珠視若珍寶,回去后兩個嫂嫂聽說是御賜之物也覬覦上了,她聲稱怕張皎皎知道轉送給了他人會不高興才斷了她們的念頭。
這兩顆南珠用來做耳墜正正合適,再以時興的金荷葉樣式鑲嵌,想必能增色不少。也省得那些侯府姑娘們總拿她不合時宜的著裝和不相襯的首飾來做話頭取笑。
常母聽說她又要打首飾,支支吾吾的只是找各種理由搪塞。一來既然婚事已經快要落定,也沒必要再在這些裝點之物上多費錢了,二來家中最近也確實為難,能省則省罷。
常昭佩暗忖,兩個兄長隔三差五的沒少從娘的嫁妝里討要出銀子來,兩個嫂子每月從內到外三套新衫裙褂子也沒見短了她們的。但這么多年來她深知父母品性便是如此,懶得計較,只得將自己原有的一副金柳葉墜子融了,重新打造了這一對金蓮葉嵌珍珠耳墜。
又還特地讓芝荷去催著盡快做好,以便在下一次去張府之前戴上。
不知能否有機會當面將傘還給張家大爺,他又能不能瞧見自己這一副墜子,瞧見了是否能記起這還是出自他的好意。不,他那樣身份的人,怎會親自接自己的傘,再說這傘本也是小廝送的。
在這糾葛猶豫之間,馬和車都已在張府門前停下。
常昭佩只能見到馬上的三人將韁繩遞給迎上來的小廝,便大步流星的邁進府門去了。她氣得將醉生夢死的二哥一腳踹醒。
……
寒食前下的賜婚旨意,著禮部與欽天監擇吉日行婚典。眼眼瞅著已過去十多天,卻沒了下文。
杜崇望聽說禮部負責此事的常郎中上衙途中從馬上摔下來摔斷了腿,如今躺在家中動彈不得,于是萬事皆停。
此事自然輪不到他去催,他也不想去催,倒巴不得就這樣拖下去拖得不了了之。
仿佛這圣旨只是一顆石子投進杜府的池水里,濺起片刻的漣漪,馬上又歸復平靜。
杜念微也因這平靜有些麻木了。
從那日偷聽到的父兄的談話,她已明白,因為自己的身份地位與名聲,是剛剛好被套進張家陽謀里的一個犧牲品。這就叫作繭自縛、弄巧成拙吧!
這網既然已將她捕捉住,便不是能輕易掙脫的。她喪失了想要逃婚的決心,卻對未來毫無計劃。
原本想向大哥再多打聽一些靖遠王的消息,但看來他和父親都是知之甚少。母親前幾日也向常往漠州來往的黃家人詢問過,也是只言片語都無所得。這個靖遠王,除了一些可做談資的身世傳聞外,京都人竟對他毫不知情。
她現在就像被突擊考試,卻連教材都沒拿到手過,更別說了解考點范圍了。
“姑娘……”
一聲輕喚打斷了杜念微的思緒,她讓丫鬟小蕪開門,門外卻沒人。
“這兒呢,在這兒。”
小蕪這才發現聲音的來源是在后窗。“黃嬤嬤,您怎么有門不走,在后窗做什么?”
黃嬤嬤忙從窗外伸手捂住她的嘴,神色慌張道:“輕聲些,我有事要找姑娘說。”
杜念微滿臉疑惑的走了過來:“嬤嬤,這幾日好像都沒怎么見到你,母親還一直尋你問崔娘子的事情呢。”
黃嬤嬤連連苦笑道:“我正是躲著夫人呢。姑娘,崔娘子她……怕是活不成了。”
“黃嬤嬤,你在窗外站著也累得慌,要不還是進來說吧,夫人現在正在東院那邊陪攸哥兒和小丫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