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償恩在京兆尹這個位置上已經坐了五年了,京中什么離奇的案子他都斷過,但王妃上堂告狀還是頭一回。
當然還是要先驗明身份,不能什么腦子有問題的人跑過來自稱王妃他都要認下。
靖遠王的婚事他也已耳聞,知道指的是杜崇望的小女兒。
他按規矩閱過那丫鬟恭敬遞上的照身帖,確是杜家的下人無誤。
但此時依然端坐上方,一言不發,先默默打量著那個頭戴帷帽身影窈窕的小娘子一番,把自己的派頭做足了。只要不是圣駕親臨,誰到了他這里來告狀也只能遵守他的規矩。
幾息的沉默之后,時償恩才居高臨下兼之慈顏悅色道:“不知杜姑娘有何案情要告?”畢竟還未成親,自然稱不得王妃。
杜念微也不準備擺準王妃的架子,此刻換了一副滿腹委屈的語氣:“此事說小也小,說大也大,說出來恐丟了王爺的顏面,但又不得不請大人主持公道。”
“哦?”
“我方才去女監探望昔日好友,沒想到……沒想到竟被個牢頭偷走了貼身手帕。如此狂徒,豈不可恨?還請時大人一定要嚴懲此人,還我清白。”說到這里,杜念微已經掩面泫然欲泣。
果然是可大可小之事,但時大人已經如坐針氈了,他萬萬沒想到這女子一開口是告自己的衙門里。若是街頭流氓偷了個良家女子的手帕,這等雞毛蒜皮之事連捕快都不會過問。可如今是他治下的衙役偷了準王妃的貼身之物,這是要牽連到他身上的。
他忙喚了身邊的司錄過來,去查勘虛實。一邊又一改方才的傲慢,對杜念微好言相慰。
司錄很快便回來了,俯身低語道:“確實從牢頭身上搜出了女子手帕。但他只說是方才來探監的人給他的賞錢,用帕子包著而已。”
其他三個牢子既恨他剛才斷了財路,又不愿與他同擔受賄的罪名,反正被告偷手帕的只他一人而已,所以誰也沒出來替他作證。
時大人心下已然明白,恐怕受賄是實,偷手帕是假,只不過他不知什么緣由得罪了杜念微,讓人家現在回過頭來不惜拿清白名聲誣告他。這女子實在精明,知道不拿受賄來告,畢竟這是雙方心知肚明的默契之事,而且在監牢里司空見慣,他平時也不會管下面人這些事。
雖然這所謂的“準王妃”在他眼里也算不得什么需要巴結討好的人物,但為了一個小小牢頭撕破臉皮也不值。
“杜姑娘恕罪,我治下不嚴,竟讓這等惡劣之徒在此為非作歹。我已經讓人將他革職,棒打三十,逐出衙門了。此事也絕不會外傳。”
杜念微又拭了拭眼角的淚,臉色稍緩,嬌嬌弱弱道:“我也是沒想到,只是來探個監,卻被人偷了腰間手帕,這要是讓王爺甚至今上知道了,我哪里還來得臉嫁入皇家。”
時大人為了趕緊將這尊瘟神送走,又是一陣賭咒發誓,賠禮道歉。
見時機已鋪墊到位,杜念微才收了哭聲:“對了,時大人。我方才去監牢里看的那位好友,本就有重疾在身,若不得醫治,恐怕還未過堂人就咽氣了。我想,大人都還沒斷案,她也還不是犯人,總沒有不讓良民看病的規矩。還想向大人討個人情,讓我將這位好友接回去先治好病,等大人要審案之時再將人帶回來。”
“想請問杜姑娘的好友姓甚名誰呢?”
杜念微恭謹答道:“是崔氏布莊的掌柜崔娘子。”
時大人賠笑的臉瞬間沉滯了下來。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這里等著他呢。
崔氏的案子,本來都算不得是案子。還是數日前崔氏族人托關系給他夫人送了三百兩銀子,說是若能把崔氏名下的家產都判給族里,那些鋪面一成的利潤今后也都算是時償恩的。
酬勞雖豐厚誘人,但他本來覺得棘手不想接,這等無憑無據的案子硬判恐遭人詬病留下話柄,畢竟是天子腳下,他想貪也要貪得干凈點。后來聽說崔氏剛生產體弱虛浮,又是個沒有根基無所依仗的,于是便想著先把人關起來拖死在牢里一了百了。
怎么還牽扯上了杜家,杜家如今又還牽著靖遠王。
他頓時沒了息事寧人的興致,捋著胡子,瞇起眼道:“我這里每日收到的狀紙在案頭都堆一尺高,崔氏的我好像還沒有看到,不知詳情,我先去問下掌管文書的同僚,請杜姑娘在此稍候。”
這自然只是托辭。面對要從他嘴邊把肥肉奪走的人,哪怕是什么狗屁靖遠王妃,他也得斗膽斗上一斗,他背后還是有靠山的。
杜念微知道不會事事都如爽文一般水到渠成,但箭既已離弦,她便做好了今日在此撒潑打滾也要帶走人的心理準備,于是只微微一頷首,端坐如故。
……
寧王府,幽靜清雅的書房內。
身形微胖面相圓潤的男子聽完了京兆尹司錄的請示,先是眉頭緊鎖,而后又饒有興致的一笑。
“有趣,有趣,我這位五弟多年沒有消息,如今剛訂婚的準弟妹還頂著王妃的名頭上京兆尹衙門要人。真是有趣啊,京中多少年沒這么好聽的故事了。”這婚事還是他在背后輕輕推了一把呢,只是沒想到這個弟妹的性情竟比傳聞中還要不堪。
寧王孟源放下筆,將剛寫完的經文輕輕揭起,交給身旁的下人去晾干。
他本是一個富貴閑人,管著幾個無足輕重的衙門,自太子被罰禁閉后,先前由太子監管的一攤事務都分撥出來給各皇子了。京兆尹衙門便分到了他的頭上。
司錄垂首低眉道:“事涉皇家,時大人說不敢擅作主張,特讓下官來向殿下請示,該不該放人?”
寧王正將手放進下人端過來的鎏金盆里清洗墨跡,嗤笑一聲:“請示我?一群平頭老百姓爭家產的破事也值得我來過問?我看是你家大人不知從中收了多少好處,此時發現碰到硬茬了想要我給他撐腰了。”
司錄忙伏首請罪,口稱不是。
寫字久了眼澀。收拾妥當,寧王倚靠在圈椅上仰頭閉目,又有下人拿過來一張冒著熱氣的毛巾敷在他眼皮上。
司錄只能跪在地上,戰戰兢兢。
許久之后,寧王才開口道:“跟你家大人說,不要掉進錢眼兒里去了。五弟離京多年,好不容易將要成親,一份人情本王還是要送上的。”
“還有代我提醒你家大人一聲,別看到地上什么錢都想彎腰去撿,也不怕閃了腰,現在陛下將京兆府這攤子交于本王來管,我可不是專給他擦屁股的。想必他也知道這姑娘的父親是新任御史中丞,有監察百官之責,他若自己把把柄遞到人家手里,到時被追究可別攀扯到本王身上。”
“明白,明白。”饒是寧王面色不改,這一段話也足夠讓司錄心里打鼓,不由得暗地里埋怨時大人讓他來替挨這一頓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