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輕微的顛簸將之前暈死過去的崔娘子顛醒了。

她勉強睜開雙眼，掃了一圈四周，便知自己已經得救。

“崔娘子，我從醫館借擔架時，也借用了下筆墨，這是我方才寫好的贈予書，聲明京都崔氏布莊從今日起歸我所有，勞煩你按個手印。”杜念微等她緩過了勁兒，在一旁幽幽道。

崔娘子粲然一笑，又扯得五臟六腑都在痛，她強忍著痛道：“用布莊救我一命，劃算的，我命貴，十座布莊也抵得，姑娘開價還是開低了。”說罷微微側身，毫不遲疑的用大拇指沾了印泥按在紙上。

黃嬤嬤見她還有心情說笑，不由得擔心道：“若是明日官府又來抓人怎么辦？”

杜念微收好贈予書，吹干墨跡，疊進懷里，冷冷道：“那便是崔娘子自己的事情了。”

“我最大頭的產業都贈予姑娘了，他們還要抓我何用。”

黃嬤嬤和小蕪這才恍然大悟，自家姑娘這真是釜底抽薪的一招。

杜念微忙擺手道：“別用這副表情看著我，我不是，我沒有，確實就是看上錢了而已。”

她又看向躺在腳邊再次沉睡過去的崔娘子，心底嘆道：在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時候，擁有得太多反而給自己帶來危險。

“姑娘……崔娘子的宅子，總還是她的吧？”小蕪突然用怯生生的語氣問。畢竟，今日的姑娘好像跟往日判若兩人，讓她有些陌生。

“當然了，我又沒有要走她的宅子。”

“那……我們現在是把她送回家？”

杜念微略一思忖：“她可還有什么別的住處嗎？只怕她那些族人未能得償所愿還是會去騷擾欺辱她，讓她不得靜養。”

黃嬤嬤與她最為熟悉，忙道：“有的，不過在城外，她還置有一個小院。”

這位崔娘子也真是置業達人啊。

“那就把她送去那兒，再去附近莊子里雇兩個婆子伺候著她，最緊要的，要請個郎中每日去診治。我看她外傷倒是沒什么，就是需要調養。”杜念微說到這兒，頓了頓，又特地強調道：“這些開銷一筆一筆都要記賬，到時我要與她結清楚的。”

“姑娘，你當真要崔家的鋪子啊？咱們黃家雖不在京都做布料生意，但客棧、酒樓、玉石文玩店都是有的，夫人的陪嫁里便有一家，回頭讓夫人添在你嫁妝單子里她也舍得的。”黃嬤嬤已經迷糊了，不知道姑娘此番到底是見義勇為還是趁火打劫。

“黃嬤嬤，您也是在黃家熏陶了幾十年的老人，怎能不明白價值交換的道理？今日我也是冒著極大的風險，頂著杜家和靖遠王的名頭前來救她，還不知因此事日后再會牽扯出些什么來，可不是為了什么道義。我只幫助愿意付出代價來向我求助之人。

像崔娘子往日主動上門給府里送布料做衣裳，難道是可憐杜家人沒有衣服穿嗎？還不是拿娘當招牌交換來的？娘給她帶來的生意一定遠超她付出的成本。

我收了崔娘子的錢，辦妥了她的事，她也安心，我也安心。我們之間沒有恩情，只有利益。”

價值交換？招牌？利益？

全是些聽不懂的詞，但黃嬤嬤恍若突然不認識眼前這個她看著長大的小娘子了。“可……”

“好了，布莊我已經白紙黑字的收下，等崔娘子好些了再與她交接賬目庫存伙計，回頭還要從咱家的產業里尋個妥當人替我管著。畢竟……我馬上要遠去千里之外也管不了這許多。”杜念微說到這里已經有些不耐煩，可能是常年的憊懶讓她出來應酬了這一個多時辰便倦了，也可能是對自己今天沉不住氣招惹了是非也深感不安。她便揭起窗簾假裝看外面的風景，不再給黃嬤嬤啰嗦的機會。

“是，姑娘。”事已至此，黃嬤嬤也無話可說。外頭人都說姑娘性情涼薄，從不與人相交，她倒覺得不過是姑娘喜歡清靜罷了，而且小時候遭了劫難，自然會提防著別人一些。

今日之事，讓她如墮霧里。若說姑娘無情，被阻攔時就該掉頭回去不管崔氏死活了，若說姑娘熱心，卻又以此交換拿走別人價值萬金的生意。

她實在是想不明白一點，包括姑娘方才說的那番話，她也沒聽懂。

而她不知道，對于杜念微來說，這完全是一次違背了她做人原則的意外。明哲保身，冷眼旁觀，不干涉他人的因果，這是她作為王薇時以死的代價學到的人生哲學。

等到將崔娘子送到城外宅院又安排妥當下人和郎中后，天色已暗。

當然，后續這些事都是黃嬤嬤和小蕪在忙。

杜念微所做的只是給自己尋了個舒服干凈的榻躺著歇覺。

她穿過來之后既不用為生計發愁，也不用看人臉色，更不用勾心斗角。爹有權，娘有錢，她有三個丫鬟，每天從睜眼到閉眼都是在享福，大腦都習慣了放空狀態。

為什么要辛辛苦苦當大女主呢？這樣躺平的日子一直過下去豈不好。

往京兆尹衙門走這一趟仿佛掏光了她這么多年來養的精蓄的銳，像一具被抽空的皮囊癱在榻上后，不過一秒就沉沉睡去。

混混沌沌之中，她又走到了那條河邊。

原來的杜念微被拐子棄到了河里溺水而亡，穿過來的杜念微續上了那口氣，為人所救。

她一直不明白，一般重生文不都是重生在女主即將改變人生軌跡之前嗎？可六歲的杜念微離成親還早著呢，為什么要回到此刻，是想改變什么？

為什么要讓她醒過來的那一刻就看到河岸邊的水草叢里堆疊著的一個個的死嬰，泡得腫大發白，散發著腐臭不堪的味道。

后來她才知道那里離京都不過六十里地，也算得上天子腳下，當今圣上也算治世明君，此時既非亂世也未遭天災，而還是有這么多老百姓將自己的孩子溺死在河中。

剛穿越過來還不知身處何時何地也不知自己是誰的她，跪倒在岸邊，被這觸目驚心的一幕嚇得一邊嘔吐一邊哭。

身邊總有一個聲音在幽幽冷冷的說：“你救不了他們。你救得了一個兩個，你救得了崔娘子李娘子張娘子，你救不了千千萬萬人。”

救不了……救不了……不如蝸居在自己那一方小院里，不見眾生，安享今生……

“姑娘、姑娘。”小蕪在外面聽到屋里竟然傳出了啜泣聲，進來一看，發現姑娘大概是被夢魘住了，正閉著眼睛流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