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念微被輕輕推醒，才發現臉頰已濕。她裝作無事，接過小蕪遞上的帕子拭干。

小蕪倒沒多問，只是說道：“嗐，果然牢里那種地方陰氣太重，去了怕沾不干凈的東西回來，還是讓黃嬤嬤到廟里請個符來辟邪。”

杜念微理了理微散的發髻，頭還嗡嗡作響，有氣無力道：“莫要驚動她，不然又是好一陣啰嗦。崔娘子安置妥當了嗎？”

“郎中已經瞧過，人雖然未醒過來，命還是保得住的，只是氣血大傷，開了些祛瘀補虛的藥。交待了他每日都過來把一次脈。黃嬤嬤又從附近村子里找了一個穩婆一個粗使丫頭，這些日子也住這里伺候，等崔娘子醒了再與她們結工錢。”

杜念微的頭腦還不甚清醒，又緩了一會兒才道：“這屋里的東西略值些錢的也要清點造冊，別等崔娘子醒過來時已經被偷得家徒四壁了。太貴重的，咱們干脆先拖回去代為保管。”

“我剛才已經大略看過一遍，這宅院大約是一直閑置著的，除了幾樣家具一些日常用物以外，倒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

將崔娘子一個重病未愈的人交給幾個生人照看總不夠妥當，但今日已經太晚了，杜念微本就是私自出的門，還不回去恐怕也很難交待。

“叫上嬤嬤，我們趕緊動身回吧。”

回去的路上，杜念微又讓小蕪拿了兩錢銀子給車夫封了他的口。

她知道上京兆尹衙門要人這事過不了幾天父親大概就會知道，大不了再挨頓罵。但母親那邊是一定要瞞過去的。

黃嬤嬤和小蕪奔波了一下午也累壞了，在馬車的顛簸中竟顧不得規矩而睡了過去。

杜念微已經小憩過一陣，此時反而清醒著。

眼看外面天幕沉沉，月明星稀，車道上也漸無人煙，只有馬車上那盞燈籠投下的朦朧暖光在黑夜中暈染開來。

她雖然是不告而出門，但有車夫、黃嬤嬤、小蕪一起，父母此時應該不會過于擔心吧。

作為杜念微而活著，真是幸福啊。

她一時上頭違背了自己的原則去救崔娘子的時候，大約是從她身上看到了上一世的自己。不，那時的自己連崔娘子都不如。

崔娘子有個愛她的父親，能頂著壓力讓她繼承自己的家業而不是從宗族里過繼個子侄。還有個人品應該還不錯的夫君，沒有趁人之危擄走她的錢財，心甘情愿的充當她的門面。本來還可以有個自己的孩子。只是很不幸，這三個人都相繼去世，留她一人獨自抵擋從四面八方圍過來的貪狼。

這世代，女子不能作為一個獨立的人而活著的。

做姑娘時，是某某某之女，出嫁后，是某某某之婦，生子后，是某某某之母。說不定終其一世，連姓名也未能被世人所聞。

而且，作為某某某之女時，還并不能獲得參與這個社會體系的資格。

杜中丞的女兒，聽上去自然是高人一等的，卻并不能讓她邁進衙門的門檻，最多讓人將她恭恭敬敬的送走。

靖遠王的王妃，才是有用的身份，是有品有級有食祿有權力，官大一級壓死人的。是能保護她，也能保護她家人的金鐘罩鐵布衫。雖然這金鐘罩只是鍍金的，鐵布衫也漏得跟漁網一樣。

父親的名頭只能給她養尊處優的生活，夫君的地位才能給她在社會上的立足之地。

別說干嘛要靠男人，就不能做獨立女性自己闖出一片天地嗎？笑話，也不看看這是什么時代，崔娘子已經是女中強人了，放到現代社會她相當于擁有好幾家分布在一二線城市高端商場的時尚買手店以及自己的高定品牌。但在此時此地，無父無夫無子便獨木難支，像是一個抱著一大箱金銀珠寶行走在鬧市里的三歲孩童。當權者想掠奪她的財富，比碾死一只螞蟻還省力。

連智慧的化身諸葛老先生都說了：保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

她的頭腦一掃這連日的蒙昧，瞬間清明，甚至有些慶幸，自己一步到位，不用去找什么潛力股燒冷灶，為了謀個誥命之身殫精竭慮。

都說靖遠王如何如何的被冷待，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面子上誰也不敢明著來。哪怕恨不能沒生這個兒子的今上，也不愿落個刻薄的名聲，該給的名分都給到。

只要他不謀反，這輩子基本便穩了。

自己嫁過去之后，務必以腐化他的野心、消磨他的斗志為己任，讓他不折騰不妄想跟自己一起躺平，安安心心做自己的破落王……不，靖遠王。

一個半時辰的歸家路，杜念微片刻不停地在思索未來的各種可能性和應對的方案。

但她怎么也沒想到，在邁進家門后，看到面色焦急的等待著她的雙親和大哥大嫂，還未來得及開口對下午的行程撒謊，杜夫人先撲上來淚光盈盈地嚎道：“孩兒啊！靖遠王拒婚了！”

杜念微雙膝一軟倒了下去。

她其實只是太累了，剛才又思慮過甚，身體好像還開始發燙，頭重腳輕。

但這一倒，完了，她已經能猜到明日要傳出什么故事了。

眼皮沉沉，只看到呼啦啦的人頭圍過來，她雙眼一閉，管他天崩地裂海枯石爛呢，她要睡了。

杜念微這一暈，便昏昏沉沉的躺了好幾日。她估計是在牢房里時感染了什么病菌，久不出門身體抵抗力也下降，病來如山倒。

她做了好幾場噩夢，又出了幾身大汗，只在半夢半醒間聽見旁人說的一些只言片語。

在外面的風言風語里，她已經是一個被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的棄婦，不對，還沒當成婦，是棄女。連陛下圣旨指婚都指不出去。

許多主母已經在拿她當反面典型教育自家的女兒：看看，如果不修德行不習女工不守婦道，就是杜家二姑娘那樣的下場。

畢竟，能讓人寧愿背負抗旨的罪名也不肯娶的女子，起碼本朝還只她一個。她這輩子加上輩子都沒丟過這么大的人！

什么爽文女主？她已經淪落成了窩囊女配被報復后的下場，而且，這還都是她自己作的。

雖然她的初心就是不要婚嫁，但，這是不是也太過分了些。

而且她還剛頂著未來靖遠王妃的名頭出去狐假虎威了一番。那個腦滿腸肥的京兆尹此刻一定笑得嘴巴都要裂開了。

這樣嘲笑她的大好時機張皎皎自然也不會錯過，當日就以探病為名來了一趟，只是被杜夫人以這病可能會傳染旁人而攔了回去。

真不甘心啊，當她終于下了決心認命去當這個勞什子王妃的時候，命運又給她猛打方向盤來了個大掉頭。

她好像已經放棄了想要醒過來的念頭，只想一直躺在床上裝死，等待這陣風波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