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給我裝死!”范諤一掌拍下去,承載了這千鈞之力的桌案幾乎要散架。
他被孟決先斬后奏了才知道,自己苦心孤詣為他求來的賜婚,竟被這不要命的白眼狼直接上書給拒了!
那是他范節度使親自求的婚,是當今天子親口賜的婚!
他奶奶個腿兒的!不等今上的雷霆滾滾而來,范諤已經想先把他給宰了。
但此時立在下首默默不語承受著這怒火的,卻是王聿。
范諤已經口沫四濺臟話連篇的罵了半個時辰,他一味不做解釋只沉沉低著頭。
在一旁擦拭著鎧甲銀片的范夫人看不下去了,出口嘲諷道:“又不是他拒的婚,你倒是把孟統領叫回來斥罵一頓才對。”她平時也不會來懸陽關大營,但今日一早侄女兒范驕陽就前來求她,說王聿突然被叫去中軍大帳,恐怕又是要替靖遠王受過了。一如既往,她知道夫君這是又要找軟柿子來捏。于是尋了個由頭前來替侄女兒看著,別讓侄女婿太受委屈了。
范諤被夫人嗆了一句,馬上辯解道:“他此時在關外堡寨鎮守,我能隨便叫他回來嗎?”
“王聿正在五十里外的青城家中輪休,你倒是能隨叫隨到了。”范夫人總是能只言片語就戳中要害。
“他是王府長史!孟決在關外,我叫他來問話不理所當然嗎!”
范夫人聞言更是冷哼一聲:“大將軍,您現在到底是要責問您麾下的孟統領,還是今上欽封的靖遠王啊?”
放了一上午嘴炮的范諤終于啞火了。滿腔不解與忿怒此時只能化作一聲長嘆,無力的朝王聿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王聿見伯丈和伯丈母為自己吵得面紅耳赤,也十分歉疚。雖然他無法替孟決做出任何辯解,但還是躬身垂首道:“大將軍,卑職相信孟統領自有他的道理,絕無要忤逆今上、冒犯上司之意。大將軍拳拳愛護之心,孟統領都是心領的。”
其實他也不知道孟決內心作何想法,但二十年的追隨,他與孟決已成一體,不做二心,不疑有他。
范諤對他這一番蒼白的說辭不置可否,依然負著手背著身。范夫人瞧夫君還未消氣的樣子,便朝王聿努了努嘴,示意他趕緊回家去。
等到王聿又向她磕頭告辭離開后,范夫人才收起了方才冷嘲熱諷的樣子,轉而換上一副溫和臉色,又倒了一杯茶遞到他眼皮底下。
范諤嘴里說著:“喝不慣你們南人的茶。”卻還是接過去一飲而盡。
范夫人知曉他這便是愿意給臺階下了的意思,放好空茶杯,撫著他胸口勸慰道:“多飲酥茶易致痰瘀阻絡風火上擾,你年紀也大了,還是少喝為妙。這會兒喝口涼茶,先袪袪你的火氣。”
“你呀,少在外人面前下我的面子,我好歹堂堂一方節度使。你這一句接一句的,你們一起把我氣死算了!”
范夫人將人高馬大的他一把摁在圈椅中,一邊替他輕揉太陽穴,一邊道:“我正是不想讓你氣死才堵住你的嘴,再罵上兩個時辰,你別一口氣上不來直接倒了。而且聿兒那算是外人嗎?你罵他得狠了,少不得驕陽回頭跟你鬧別扭。”
范驕陽是范諤弟弟的獨女,五歲時父戰死母病故,范諤夫妻倆便將這孤女收養了。
兩人所生也只有兩個兒子。長子范寥次子范宬,先后都在滿十歲時送去了京都,名曰入宮伴讀,實則為質子罷了。范夫人不想再受骨肉分離之苦,此后便再不肯生養,只將范驕陽當做親生女兒一般照顧著。那王聿,自然也是如親女婿一般。
隨著范夫人舒緩卻有力的按摩手法,范諤腦袋里那一陣一陣的嗡嗡聲也終于緩緩消停下去。他疲憊不堪似的闔上眼睛,嘆息道:“夫人,我難吶!”
自十二年前他不得不捧上孟決這塊燙手山芋起,就卷入了他范家世代最不想沾染的權術之爭。
他曾祖乃是前朝時一員虎將,因被朝堂黨爭所累,被派來戍守懸陽關,自此后范家世世代代扎根于此,以守關為己任。哪怕前朝滅亡后,中原四分五裂打得你死我活,他范家巋然不動。只待王朝更替、新皇登基,他祖父自然順水推舟投效了新朝,雖未立開國之功,也得封一個世襲罔替的節度使,范家軍改名為飛廉軍,依然保留三萬人之編,只聽令于范家。
當然,漠州還有六萬朝廷的廂軍在側,范家僅有戰時指揮權。
但出關迎敵、守關抗敵這等生死一線的職責所在,全在飛廉軍。說到底,范家也就是一條隨時可以送死的看門狗而已。范家至今四代人,每代都有三分之二的男兒死于戰場或傷病,能活到壽終的幾無幾人。到了范諤時,嫡脈僅余他和弟弟兩個男丁而已,而弟弟其后也馬革裹尸。就這樣,范諤的兩個兒子還得入京為質,防著他擁兵自重有謀反之心。
當初恰逢長子范寥滿十歲要入京時,他收到旨意要將五皇子送入他的飛廉軍。他先是一陣欣慰:今上竟拿自己的兒子換他的兒子,也算隆恩浩蕩了。
但他范家雖然遠離朝堂多年,對京中之事也不是如聾似啞的。從世交那里一打聽才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五皇子與今上其他皇子都不一樣。從名字便能看出來。
大皇子名孟澤、二皇子名孟沅、還有夭折了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分別名為孟渲、孟淳,到了五皇子這里,名字雖同樣從水,但卻少了一點,名“決”。有說法是依著五皇子的命格來算過的,必須得少了這一點才能福壽綿延。
范諤聽聞后嗤笑一聲,當今圣上,真是能將自己的些許齷齪心思包裝得清新脫俗之人。什么命格,不過就是不想認這個兒子罷了。為什么不想認這個兒子,因為他的生母地位卑賤罷了。但又不想明目張膽的表達這種嫌棄,免得污了自己開明仁厚的盛名,只會在這等細枝末節上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