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時冬雪初融,翠芽探舌,四處生機,希望之力似能擊破一切阻礙,時隔半載復兩月再回京,已是個秋風蕭瑟的時節。
蘇誡站在自家那逾制而建的豪邸大門前,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失敗和落魄。
以往他外出執行任務回來,毫不留意蘇府大門是個什么樣子,一臉冷肅徑直就進去。
但在一場長達十個多月的追愛旅程告吹之后,他覺得滿腹心計一身自信將“表妹”請進門的,那道府門門檻于此刻的他而言才真正是道坎。
那大門上兩個面目猙獰的金燦燦的銜環椒圖似也在笑他活該,罵他無用……
回來的路上,蘇誡將自己的所作所為反省了個透,明白愛情失意的因果都源于自身,但在云渡棄他離去這件事情上,他決定了不再熱臉去貼冷屁股。
如以往無數次一樣,他把個人恩怨情感悉數收斂進無人可知的心底深處,板著一張冷血無情的修羅臉進了府門。
更上他羽衛指揮使的官服,于回京第一時間進宮面圣。
彧君夏臨頊還是那般的嗜酒迷色,一進華宇輝宮,完全感受不到一絲筆墨江山的氣息。
掩也掩不住的,是縈縈不絕的樂聲;是每走一步,就能濺起一捧的胭脂鉛粉末;是稟事不在御書房,而是在寵妃寢宮的荒唐。
內侍將蘇誡領向皇帝所在,路上與他說貴妃雪氏昨日誕下皇子,陛下龍顏大悅,整日陪在她身旁,一刻也不舍分開。
蘇誡驚奇,問內官夏臨頊這八九個月來都做了些什么,怎么對雪婕妤寵愛不減反盛,雪婕妤一有孕竟立刻就升她為貴妃!
那個嫌美人在龍榻上睡不過七次便無味的皇帝轉性啦?
內官也感慨,說雪氏不同一般,一個異域女子,不僅知道怎么討太后歡心,還懂得博取皇后憐心,在宮里可謂處得游刃有余。
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能讓皇帝一直寵愛著她,連孕期也不例外。
甚至誕了皇子的這兩日,她都能不被嫌棄。
賽婭在宮里的經歷蘇誡早已聽過匯報,大致的情況已了然。
——宮墻之內,有志女人最激烈的戰場,要想在這片沒有刀槍劍戟的戰場上完好無損地活著,心明眼亮是必備。
夏臨頊的后宮與歷朝歷代的有所不同,服侍他的女人都怕死在他的喜愛下,所以對他向來退避三舍,無心爭寵。
后妃只要不爭寵,相互謀害的事基本就不存在。
至于太后和皇后那里,前者身為長者,卻經常被親兒子辱罵,怨恨,發泄他年少時與兄長所得到的不平等的疼愛的怨氣,所以在太后眼里,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比兒子順眼,晚輩們只要懂事點,她都沒有討厭的;
后者,皇后是夏臨頊登基前所結發妻,情意尚余,且皇后身后是一支勢力龐大的家族,不看魚面看水面,皇帝雖不再寵幸皇后,到底還是不輕易拋棄她。
賽婭是竹月深北埗的俊才,謀略之道心熟手稔,在后宮謀生乃至謀權自有她的路數。
這一點,蘇誡不懷疑。
夏臨頊懶政暴政,貪酒好色這些年,所出孩子不是體弱多病,就是胎死腹中,縱后宮有妃嬪幾千,健康的皇子、皇女卻寥寥無幾。
一個嫡出的太子經歷雄主君父多年來的打壓,變得唯唯諾諾,怯懦不為,愈發的招嫌。
大勢蒙人眼目且能懾外敵三兩年,天運無人繼這國祚堪撐幾年?
蘇誡一路暗嘆著到了雪貴妃的宮宇,在外殿等了許久才得等到皇上衣袍松散搖搖晃晃地從貴妃里殿晃出來。
他身上一如既往的還是濃烈的酒味,當看見他一臉饜足地輕舔嘴角,修得俊美的龍髯上沾著淡淡白色的液體時,蘇誡眉頭一緊,似覺一支冰針扎進了心臟。
他對淫君的厭惡在一百二十分之上又添三分。
這腌臜的皇宮,他是一刻也不想待。
與皇帝“君臣情深”一番,把船沉木毀、左巖失蹤及自己死里逃生之事向皇帝“一五一十”陳述,又聽暴君把半年多來朝堂上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講了一通之后,蘇誡即刻回了府。
從夏臨頊口中得知,他預備要在皇城之東給雪貴妃修建一座“瞰星樓”,就用后續運來的名木修造,獎賞她為天子誕下一個漂亮可愛的皇子。
工部一個才華橫溢的五品郎中已經自薦成為負責修建樓宇的責任人,眼下已經著手擬圖,只等木材到京,即可動工。
時間預計在明年春夏季。
暴君說,左巖沒了就沒了吧,老匹夫一個,已是不堪大用了,工部有的是可用之才,不缺他一個。
他只字不提左巖家人的安排,只說如今的朝堂實是無趣,一個個的不是“嗯”,就是“好”,與路邊戳一棒子動一下的死蛇無異,砍頭的興趣都沒有。
蘇誡問他左巖家里如何安排的?
暴君說,能怎么安排,左家人得知運船沉沒,左巖失蹤,自愧是左巖辦事不力,自己收包袱回去老家了。
幾個做官的兄弟、兒子也請了喪假回去給左巖辦后事,修衣冠冢。
要不是他的愛卿還活著,在信中為老小子求情不牽連其家人,左府就是另一個云府。
蘇誡聞此,在夏臨頊面前獻諂說,他在左巖罹難之際喜得皇子,或也是一種天緣在呢,不妨在此特別時刻好生安頓左巖的家人,讓這份君臣義漂亮收場。
如此,天能感陛下心懷,民可見君主仁德,兩全其美。
暴君看著他溫軟謙恭的笑,欣然首肯了,說次日上朝便將此事交由相關人員去辦,絕對不會讓左巖白白殉職。
蘇誡將左巖的事處理完,心里別提多舒暢,不是因為終于把左巖的家人安排妥當了,而是因為他驗實了自己的籌謀沒有錯,這君不君,臣不臣的大彧朝堂真不是一般人待的地方。
左巖若是完整回來,有的是仗要打。
當然,當中最緊要的因素還不止是他工部的那些個魑魅魍魎要搶奪他的大司空之位,而是他這個君側羅剎把他近一年來的奏表都截了,若讓他回京,豈非是在給自己掘墓,。
是以左巖的命,蘇誡勉為其難且就幫他改了。
蘇誡回到府上還未睡足一覺,夜深時分換上宿嶼的身份又跑了一趟皇宮,直接去找了賽婭。
夜黑風高,蘇誡像一片落葉飄進雪貴妃寢宮,將她殿里的宮人盡數“安撫入夢”,翩翩然逶迤至她身邊時候,她正沉睡。
全然不察有客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