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始終清晰的記憶中,有池慕的嬌憨可愛和颯朗明媚;
有池胤的行止端方,謙遜溫雅;
亦有姐弟倆一起出現外人眼前時的姐善弟恭,無外人時的打打鬧鬧。
而最讓蘇誡每每回憶起便覺趣味十足的,是姐弟倆經常約好了出門游玩,等出門的前一刻池慕會一先扮上池公子的形容,讓性子謙和的真正的池公子扮池小姐見人。
不知真相的人便不知道罷,左右是影響不了他們。
然則對與姐弟關系甚好的蘇誡來說,同時面對長相幾乎相似,還互換了裝扮的兩個人,簡直就是一種折磨。
原因之源不為其他,主要是他雖知悉真相,很容易也分辨得出孿生姐弟的差異,但恍惚時,不免還是會被驚嚇到。
事例如:
一起出門玩時,三人在馬車上坐得好好的,突然“池公子”就抱住了他手臂,把頭靠在他肩上,恍然以為親近自己的是個男子,魂差點給驚散。
要么是他有時看見“池小姐”溫婉靜雅的背影,覺得甚是美好,不覺會看得癡,誰想美如畫的少女轉身,竟是文質彬彬的男兒郎。
此類狀況在與池慕定情后愈發難接受。
不過,這些趣味事件雖擾人,到底是獨一無二珍貴的經歷,承載的是不舍分與旁人的獨屬于自己的人生。
云渡的容貌發生了巨大改變的時候,蘇誡想過,如果池胤還活著的話,是按他原有的相貌等比例長大,那他和池慕應當不會再共用一張臉了,不禁有些遺憾。
畢竟自降世,他們除卻性別不同,都是一樣粉雕玉琢的相貌,一樣聰穎良善的品性,看慣了姐弟相同樣貌之下的各具特點,兩人要突然不一樣了,誰能不感慨?
然而,當蘇誡懷著一顆再見故人當年貌的心走近池胤,看見他那張與云渡如一模倒成,而又比云渡多了兩分妖異的臉容的瞬間,不由得被震驚到了。
蘇誡將俊美得近乎妖魅的男子上下反復打量,感受與云渡不謀而合——眼前男子除了身量比云渡高挺健實一些,冷冷的氣質如出一轍。
據與思歸討論得知,云渡相貌、性情的改變大致有兩個因由:
一是過度心傷,心態消極,長時沉睡導致;
二則是大量服用了珍貴藥物促就。
她的變化,他每隔一段時日便可得見。
雙生子有著比一般胞親更強烈的身心感應,那也只是因為某種看不見,也無可言說的神秘力量連接所致。
像肉眼可見的五官樣貌,怎會在不同的經歷下長成一致呢?
蘇誡委實不解。
蘇誡看著形容神態與從前判若兩人的池胤,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此種怪異似乎不僅是因他的形貌氣質,更令他感到不對勁的,是他看他的眼神。
——他看他的時候,眼光里沒有親友故人久年重遇的驚訝喜悅,也沒有如云渡第一次見蘇誡時的滿眼敵意。
他表現出來的,是一種無悲無喜,無愛無恨的平靜,略帶一絲強裝和善的冷漠。
好像他在他眼里如草芥一般不值一顧。
蘇誡還想著,見到了尋覓多年終相見的故人,無論彼此經歷了怎樣的苦難都需要一個熱淚盈眶的擁抱,表達數年來的思念。
卻當看見池胤眼里射出的那道萬物莫近的冷銳的目光后,他想擁抱他的念頭悄然散去了。
兩人對視良久,池胤率先開口:
“明堂彩珠晃人眼,侍帝快刀斷柱梁。即使遠在深山,蘇指揮的威名誰人不知?指揮使別來無恙。”
平和的語調里夾雜著欲隱欲現的鄙夷。
蘇誡知道他心里對自己存著某種怨,是以即便聽出了他言語里涌動的暗流,也不說什么,只微笑著道一句“阿胤,好久不見”。
從前,池胤都是敬稱蘇誡為“世兄”,態度無比的好,從無一次蔑視他的舉動,如今他話里話外帶著利刃似的,云渡想聽不出都難。
蘇誡奸佞背后的忠義目前鮮有人知,才相逢的池胤鐵定是不知。
池胤是個有禮有教,有情有義,嫉惡如仇的人,所以才會對大奸大惡的“蘇賊”有如此態度。
云渡太理解了。
只此刻情形,她還不好向胞弟解釋蘇誡受外祖賦命,筆書山河之事。
為不讓氣氛繼續僵化,她于是趕緊打圓場,說天將黑,有話不妨到了住處坐下來慢慢談。
……
話說六年前,也就是云、池兩府遭禍的那一年,云渡使計越過層層禁防,只身闖入牢獄與孿生胞弟互換身份,助他逃離監禁,給他以最大的生還機會,她則留在獄中,欲與心上人共擔生死。
彼時,池胤確也在長姊縝密詭譎的策劃下成功離開了京都,走水路往南行了一夜半天路程。
當他于沿途一小鎮外棄舟,準備換途往西,去西疆尋求父親軍中友人庇護,不料才走出幾步,胸口突然劇痛無比,當即倒在了地上,在黑云滾滾雷聲轟鳴的昏悶空氣中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他躺在深山林間的一座泥墻小屋里,是一個年近五旬的男人救的他。
男人以救命之恩,逼使池胤認他作義父,唯他命令是聽。
強迫他學習他的本事,強迫他殺生、獵物等。
池胤說,他昏死的前一刻預感到一定是胞姊出事了,才引起他身體上的不適。
只是當他醒來,他的人身自由受到了限制,再次聽到長姊的消息,是在兩年多以前。
是在蘇誡弒愛上位,奸佞名聲遍及四境的那期間。
“所以這些年,你是一直在此地生活?”
黑朽方幾上,一盞昏黃的油燈焰苗搖曳,忽明忽暗,云渡看著四壁如洗的泥巴墻,問坐燈火對面的清瘦英俊的池胤。
池胤眼光不可察地閃爍了一下,瞟了瞟坐在云渡身后的陰沉沉眼光四處審視的蘇誡:
“也沒有一直住在此。”
“義父逝后,我時常會離開住處,到處去打聽關于阿姊之事。確認阿姊你死于……”
說到云渡“死”,池胤下意識朝蘇誡微微一抬冷眸:
“……死于暴君殿上,我心寒如冰,卻又無能為力,只好先茍且著,期盼有一日能為阿姊、為我池家及云家雪了昔年深仇。”
話至雪仇,云渡回眸瞧了蘇誡一眼。
視線一經相交,雙方即時明了當中意味。
“年初,羨娘與東曦山莊的人聯合謀殺我之事可是阿胤你策劃?”蘇誡問。
池胤幽深瞳底劃過一抹輕蔑:
“請你不要同本……本公子講話,我厭煩聽見你的聲音。”
“胤胤,你不要這樣,承諫他不是——”
“慕慕,”蘇誡抓住云渡纖細手臂,搖了搖,“無妨。”
親人與心上人之間的山隘非一朝一夕形成,云渡無法以一言兩語撫平,只得先話當前事。
池胤不樂意與蘇誡講話,她于是便自己問關于羨娘使計謀害蘇誡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