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

陽光燦爛的七月，令狐卻總是想到死。

艾館經營的越來越好了，令狐培訓了盲人給達官顯貴們做按摩，還能給一些個練武的軍士們治治脫臼和關節錯位；館里大部分是盲人、聾子和啞巴，各有各的用處，總有些貴客們需要那些聽不見和說不出的場合。

小嫣然有錦姨照顧著，大家各有各的出路。

令狐想著跳樓怕死不了給大家帶來負擔，喝藥么，自從十幾年前毒死皇后的事情以后，京城是很難搞到毒藥了。

就在這兒東想西想之際，醉酒的景湛被他的朋友言公子拖進了艾館，說要喝杯醒酒茶。

令狐這艾館可以說是京城貴公子和權臣們的最愛，倒不在于按摩與艾灸，在于茶、香以及這聽不見說不出的清靜。

令狐此刻心中煩亂，大熱的天給景湛倒了杯姜茶，辛辣的姜味兒讓景湛實在忍不住吐了一身。這可是景將軍第一次進艾館，令狐對于有點兒官銜的人從來不敢怠慢，趕緊為他換洗衣服。館中人利落的開始給景湛脫衣服擦拭身體，就在那個瞬間，令狐看到了他右肩的劍傷疤痕，令狐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塊皮膚是平整的，但那兒有個刺眼的疤痕印記。

令狐不再想死的事情了，她想問下那個人的疤痕。

中郎將

景湛是個中郎將，外人都尊稱一句景將軍，可是景湛心里清楚，他從未上過戰場，出身名門，一成年就得了這萬人景仰的中郎將頭銜。家里擔心他的安危，從不讓他做危險的事情。景湛空有一肚子雄心抱負，卻也只能在這宮墻內外巡視，成為了京城有名的浪蕩公子哥兒。

景湛愛去青樓，從不去艾館。在他看來，艾館就是把宮里那些朝堂紛爭勾心斗角換了個雅致的地方繼續而已。令狐并不否認他的評價，來艾館談事情的客人必須非富即貴，光明正大的事兒也不會放到這種地方談，所以艾館的雅座里充斥著那些半明半暗說不清楚對錯的勾兌。

景湛今天喝多了，醒來躺在艾館（肯定是言初那家伙帶我進來的），身上換了一身干凈的艾袍，一睜眼就看見了一個神魂落魄的女人，像是幾天都沒睡，空空落落的看著自己。

景湛瞇著他的細長眼睛，突然說話：令狐館主這是看上我了？令狐努力想恢復自己那個八面玲瓏的模樣，失敗了，她落寞的問：將軍右肩受過傷？景湛想著，這女人挺會戳人傷疤啊，沒好氣的回：沒有。令狐說，那兒有個疤痕。景湛回：胎記，天生的！

令狐心里想：不管是天生的還是刺傷的，我都感謝它，因為，我突然不再想死不死的事兒了，腦中有些金黃的銀杏葉飄落，生命美好又可貴。

令狐突然就回過神來，開始正常說話：中郎將醒了，昨天剛到的獅峰龍井，中郎將可愿嘗嘗？

說罷，自顧自的給景湛拿了羊脂白玉杯，泡了嫩綠嫩綠的葉子，香氣撲鼻，嫩葉在熱水中舒展開來，居然像小嬰兒張開的小手。景湛不禁感嘆，怪不得是京城權貴們最愛的地方，呸，附庸風雅而已。

景湛逐漸恢復了嗅覺味覺，茶是真不錯，甘甜的都不像茶水了，同時，他聞到了空氣中的一種香味，潔凈溫暖，感覺自己進了溫柔鄉，不想出來。景湛問:你點的不是迷魂香吧？令狐也恢復了她那個八面玲瓏的樣子，淺笑道：你猜？

景湛還是經常去青樓，也偶爾來艾館。主要是喝醉時，景湛總是回想起那個空空落落的眼神，像是要把自己看穿。

觀自在

觀自在是艾館的名字，達官貴人們都覺得令狐會起名字，令狐自己覺得挺諷刺的，來這兒的仿佛都能觀天下，誰愿意觀自在啊。

觀自在這長安城中是挺獨特的一個存在。此時的長安城是天下的中心，京城里三股勢力纏斗已久，蕭大人、石大人還有碧國師。蕭望之是過去的太子太傅，太子登基后，蕭大人就順理成章到了首輔宰相；石顯是皇帝的近臣宦官，辦事得力，城府極深，是皇上極信任之人；碧國師精通神鬼之事，但為人并不張揚，深入淺出。這三方都是觀自在的座上賓，蕭大人常來館內坐而論道，石大人認令狐做了干女兒，碧國師要見人就一定約在觀自在，大家都知道這令狐是個紅人，但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別之處。

令狐自十幾歲起，就整天以男裝示人。雖然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女人，但是令狐從不穿女裝。令狐不會一點兒功夫，醫術上也是一知半解，學藝不精，令狐家的家主對她甚是無奈，石大人要認令狐當干女兒時，令狐老家主既憤懣又無奈，只黯然的說：我以后護不住你了。當時的令狐并不能體會這句話的意思，只覺得這些大人們能做自己做不到的事，能帶自己看更大的世界，那些廣袤無垠的新奇的世界。

傾蓋如故

令狐還是為那個疤痕做出了改變的，比如，她會在景湛面前穿女裝。小時候，母親總告訴令狐，不要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樣，沉溺打扮，也可能是母親太想要個男孩，也可能是母親認為以色侍人色衰而愛馳，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抱有這種幻想。令狐在一身男裝里，也好像有了男人的野心和抱負，懷著那些不為人知的幽暗秘密，想著自己有一天也可以站上權力的山峰。

令狐突然穿上女裝，讓館內人還是非常驚訝的，幸虧他們不會說，但大家都約摸知道了這個中郎將有些不一樣。令狐第一次見景湛，就發覺了景湛并不喜歡別人叫他景將軍，令狐便不再這么稱呼他了，令狐改口叫“景公子”。景湛心里想，這么會察言觀色，怪不得能在“那些”大人們面前周旋，也說不清是聰明人還是可憐人。

令狐雖然穿上了女裝，但是動作還是不容易改，看起來非常笨拙，不過令狐在女裝里，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柔軟，也看到了自己原來是個蠻好看的女人。是啊，再裝扮成男人，也有嫁人的一天，那會是什么樣子，是令狐從來沒想過的問題。

“公子一身好武藝，也不缺智謀，為何不去爭名奪利、建功立業？”

“你本是個女子，為何要穿男裝？”

“誰說女孩子不能穿男裝”

“誰說男子一定要追名逐利”

。。。。。

兩人都知道對方沒有說實話，都笑了。

令狐其實并不關心那個答案，雖然景湛長得不像陸竹，也不是和尚，但是自從第一眼見到景湛，令狐就像在他身上看到了陸竹的影子，莫名的信任。這個人的一個表情一個動作，都在令狐心里都留下了深深淺淺的痕跡。

景湛那邊，第一次看到這個處在京城漩渦中心女扮男裝的館主，和想象中并不一樣，那笑意盈盈的臉后面藏著一個冷冰空洞的心。景湛是個怕麻煩之人，但卻忍不住想去溫暖那個寒意森森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