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煦跟趙方晴來了橋城,她變的總愛往外跑。
趙勝安和顏春榮都心知肚明,她又去跟那個男孩子見面了。
趙勝利早上八點從高鐵站出來,沒有停歇。他第一時間去主治醫生辦公室了解了趙德林的病情,后面的日子,趙勝利和趙勝安一個值夜班,一個值白班。兄弟倆無時不刻的輪番守在趙德林的床前。
起了個大早,趙方晴給趙德林去買溫度計,也是奇了怪,前幾天買一支丟一只。
剛到病房門口,趙方晴就聽到陳桂英咧歪著嘴在那兒絮叨,滿臉的不耐煩,趙方晴問她怎么回事兒?陳桂英生氣的嘟囔:“腦子壞掉了,連上廁所都不會了,真愁人,他非得把人作鬧(作鬧:方言“惡心”的意思)死才安心……”
這話明顯趙方晴不樂意聽,她沒搭理陳桂英。瞧著躺在病床上的爺爺安然無恙,她錯過了最讓人手足無措的時刻。
趙方晴放輕腳步走到趙勝利身邊,還是重復問了一遍:“爺爺現在是什么情況?”
趙勝利眼神緘默:“感覺他現在是神經不受控了,腦部信號傳達不到位,調動不了身體機能,器官就開始不聽使喚了……”
趙方晴疑惑:“信號傳達不到位?”
她想起陳桂英每天怨氣重重,說趙德林懶,說他像個豬一樣只知道呼哧呼哧吃飯,說趙德林應該是這輩子都氣憤自己,以至于跟他說話他也不理。
沒想過,原來從那時起就……
為防止肌肉萎縮。趙勝利拿出趙德林沒有輸液的那只胳膊,輕柔的為他按摩指關節:“嗯,你看他的表情就能看得出。現在腦齡就跟五六歲的小孩一樣,有時你也不知道他在回憶什么,他的焦躁會表現的很明顯,特別是在太陽下山的那段時間,咱也不知道,可能他是信息轉導到了大腦的某個點兒吧。”
趙方晴不懂,趙勝利每次和她說話都是帶著溫和的笑,這個時候還能笑說明還沒威脅到趙德林生命。她錯誤的理解趙德林現在的狀態就像吃了安眠藥一樣四肢無力,說不一定過段時間調節好身體功能后就慢慢又恢復過來了。
爺爺生活中就少言寡語,趙方晴搬到城里后,她在老家的時間真的不多,趙方晴此時的敏感度遠沒有奶奶和叔叔高。
有些話只有從醫生嘴里說出來,才最有信服力,同時也最能輕易粉碎希望。
她不知道醫生和他們說過什么,此時她還被蒙在鼓里。過了幾天,輸液吊瓶一掛就是四五個。旁邊的桌子上還多了胃管和心電監護儀器。
她看不懂圖上的線條,橫向分布著三排。綠色的、淺藍的、還有一條黃色的……圖上的數字忽上忽下,懸著一顆心,她問趙勝利:“這數字怎么看?”
趙勝利解開趙德林的衣服扣子,把趙德林的胳肢窩伸開,給他夾溫度計。
溫度計夾好后趙勝利使勁兒摟著趙德林的肩膀。他沒回頭,一如既往的平和:“你自己上網查一下多少是正常,這東西高了也不行,低了也出事兒。”
趙方晴“噢”了一聲,她沒查,也不敢查,有些一葉目障的感覺。
那時,她還不知道腦梗造成偏癱成為植物人,原來是普遍現象。
十五樓的老人味兒很重。
……
鄒煦窩在酒店抱著電腦投遞實習簡歷。
趙方晴沒什么事兒就去醫院看幾眼,叔叔和奶奶白日走不開的時候,買東西的事情就交由她去辦,什么破壁機、尿不濕、嬰兒濕巾……
偶爾趁爺爺睡著,叔叔會回家換洗,趙方晴就在這時守在病床前。
她已經很久沒有仔細看過爺爺的樣子,趙德林的膚色是蠟黃的,額頭的幾道皺紋像雕塑家用鋒利的刀刻出來的溝印,皮膚肌理觀察的細節得當。他眼神渾濁,眼白發黃。趙方晴小時候在大爺家見過太爺爺的遺照,趙德林的那張臉,和趙方晴的太爺爺是一個模子,百分之九十五的相似度。
無論樣貌還是神態。
明明趙德林和太爺爺最像,為什么太爺爺不喜歡他?爺爺年輕的時候一定受過不少委屈。
趙德林左邊抓著扶欄的手強勁有力,掰都掰不開,如今也只剩下左手能動。
醫生建議最好每隔十五分鐘就給老人家翻翻身子,拍拍背。否者會出現器官卡痰現象。一旦咽喉管里卡著痰,波及生命危險的概率就會大大增加,也是為了預防墜積性肺炎的出現。
老人家面朝黃土背朝天了大半輩子。
是一個很醇厚樸實的農民形象。
他睡著的樣子很祥和,趙勝利把他照顧的很好,他經常給趙德林刮胡子、擦身子、換衣物。做的比護工都要精細……
趙勝利上午還和趙方晴開玩笑,說不一定等他十年后,真的可以找一份護工的工作。
趙勝利比所有人都要情緒穩定,比任何人都要把趙德林照顧的好。白日里他把全部事情處理的井井有條,熬到晚上八九點和趙勝安換班,給他少了很多麻煩。
趙勝利來了基本不做什么,晚上他會躺在臨床守老頭子一晚,等待著第二天早上七點交換班次。
與此同時,陳桂英逐漸開始暴露她的自身缺陷,遇事情半點鎮定都沒有,從來沒有一個當家主母該有的大局觀。就算有,該有的不該有的心眼子也都花費在自己的兒子身上。
面對趙德林,她滿腦子想著逃避,慌亂的,完全沒有耐心的。
一個家怎么能過成這個樣子,多可悲。
趙方晴很好奇,陳桂英上午是怎么說出想回家“收芝麻”的事情。
這都什么情況了?她還想著在水坑邊兒種的七八棵芝麻?
就有那么稀罕嗎?能不能等這段時間過去了,到時候陳桂英想要多少棵芝麻,趙方晴都給她買。
趙勝利分析可能陳桂英是想出去放松放松,她也不是常年住在高樓大廈里的人,離開了地氣兒,想必也壓抑很久了。
趙方晴在心里反駁。壓抑?她干什么了就壓抑?她也沒怎么伺候趙德林啊,吃飯是趙方晴給他們買上來,照顧爺爺的事情一直都是叔叔在做。
趙方晴看到的,是陳桂英每天都在說喪氣話,動不動就是。
“兒啊,咱們把你爹帶回去吧。”
“感覺治不了了,回去吧。”
“這還怎么辦啊,感覺快不行了……”
“要不咱們回去算算命?”
“請個仙兒看看?”
一直在趙方晴耳邊嗡嗡,她聽的很生氣,她想問問陳桂英知不知道“狼來了”的故事?喊著喊著,說不一定,狼就真的來了。
心里再不爽,趙方晴依舊按照趙勝利的意思。帶陳桂英回了趟老家。天氣熱,沒走到家門口衣服后背就濕了大半兒。
毒日頭下,沒有人敢直視驕陽。
陳桂英換了身花布衣服,從瓦檐下找了一個草帽和一把銹跡斑斑的鈍鐮刀。
她真的去收芝麻了,芝麻葉還是綠色的,焦黃色是后天曬干的。
趙方晴蹲在水坑對面的土坡上,眼神游離地看著陳桂英在芝麻桿兒后穿梭的背影。滑稽可笑又可憐。人都是怎么想的呢?她的經歷塑造了她的如今,個人有個人的心思吧。
路上遇到了村口的艾奶奶,趙德林住院的事情早在大隊里傳了個遍。散布消息的頭頭至今不知道是誰……
他們都知道趙家的老頭兒住院了,他們都知道兩個兒子極其孝心,他們都知道住院沒幾天,人就癱了,不能說話不能動。
不知道是不是五十歲之后的人看慣了生死,趙方晴覺得在他們嘴里人命是不值錢的,也可能刀沒插在他們身上,他們不知道痛罷了。世界從來不缺站著說話不腰疼。
趙方晴聽著艾奶奶和陳桂英閑聊。
艾奶奶說起話來一向瀟灑:“你說人都這樣了,還不帶回來,這不是拖累兩個兒子嗎?兒子不累?天天看著也是真熬人。”
陳桂英是慣用茫然迷糊的表情:“我也不知道,也拿不定主意,我個老婆子也不敢開口,還得聽我那倆兒子的……”
艾奶奶勸她就此作罷:“治不好就別治了,住一天醫院肯定不便宜吧,聽說光是一瓶藥都五六百,那要是治不好,就這樣一直住下去?什么家庭扛得住啊?”
陳桂英沒說話,把手里的芝麻往后背提了提。
花你家錢了?你在這兒多管閑事,吧啦個沒完了是吧。趙方晴聽不下去了,沖她們喊了一句:“咱們是不是該走了。”
陳桂英連忙點點頭跟艾奶奶說:“我孫女兒還等著我呢,不說了不說了……”
趙方晴看著陳桂英朝她的方向走來,她不再糾結剛才的表現,究竟是陳桂英的真實想法,還是她往日里在村子中生活的手段……
沒人不虛偽,只是虛偽的程度不一樣。
趙方晴了解到陳桂英的虛偽,那也是很多年的事情了。況且她說媽媽壞話,說嬸嬸壞話,以及說過趙方晴的壞話,這樣借“刀”殺人的事情陳桂英在她小時候也沒少干。
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因為不愛吃飯,就會被陳桂英編排,陳桂英會裝作一臉無辜的樣子跟趙勝安說:“晴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難道是我做的飯不好吃?讓她沒胃口?”
趙勝安的脾氣直的很,聽了這話,直接就把七歲的趙方晴喊到跟前,讓她去抄《農夫與蛇》的讀后感。
現在她長大了,不好哄了。
顏春榮和劉音霞二十多年來會堅持不懈的和陳桂英計較,趙方晴不會。只要不觸及到她的底線,她還是會裝作糊里糊涂的樣子,把日子過下去。
……
大多時候是等趙德林輸上液,叔侄之間才會抽出空聊聊天。
趙方晴鼓起勇氣問:“一瓶藥多少錢啊?”
趙勝利抬頭看看吊架說:“你是指哪一瓶?”
趙方晴望了一圈兒:“最貴的多少?”
趙勝利看著其中一瓶最小的:“六七百吧。”
趙方晴此刻是真的驚訝:“六七百?你說這些全部?一天下來?”
趙勝利跟看傻子一樣看趙方晴,伸出食指比了個一:“一瓶,堪比黃金。”
這些藥已經掛了一周之多,她們家里在當地不算窮,真要比著那些年收入幾百萬幾千萬的,也稱不上富有。
剛開始趙勝利請了一周假,老板李櫟笙和趙勝安關系好,因而十分重用趙勝利,充分相信他的為人。特地跟他打電話說家里的事情什么時候安頓好,再回來上班都可以,結果一晃就是小半個月。
趙勝利現在處于休業的狀態,這還是兄弟倆輪換陪護,趙勝安在本地工作,白天他就去上班。往長遠了看,趙勝利能一直不上班嗎?再往后說,一天下來要花多少錢,花完了儲蓄,如果不工作,收入怎么來?堂妹的武術學校一年就要十幾萬,還沒算上日常家庭的開支。倘若用錢來續命,又能續多久?醫院是你就算拿錢,也得聽老天爺安排的地方。
趙方晴問:“這藥市面是什么價格?還是說正規醫院里會比較貴?”
趙勝利搖搖頭:“都一樣,你表叔家的姐姐在醫院工作,走她那兒拿,一瓶藥可以便宜一二百塊錢。”
趙方晴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差點忘了,清清姐也是在這家醫院工作。可是一瓶藥哪怕說便宜了一二百,這樣算下來,也還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趙方晴:“如果后面沒錢了怎么辦?”
趙勝利:“賣房子唄。你家賣,我家也賣……”
砸鍋賣鐵啊,兩人突然相視笑了一下,悲從中來。
趙方晴和趙勝利之間很像朋友,無話不說,無話不談的那種。想調節一下沉重的氣氛,趙方晴主動和他說起自己談戀愛的事情,趙勝利給出的觀點一直都是很客觀。
他說:“你要是覺得行,就先談著,慢慢來。你們還年輕。”
趙方晴:“嗯,我知道。”
下午鄒煦來找她,趙方晴特地讓他和趙勝利見了一面。
那個場面講來有些好笑,兩個人像會晤一般很鄭重的握了手。也蠻尷尬,她能看出鄒煦見到趙勝利,明顯的要比見任何人都緊張,緊張到臉頰通紅,說話都磕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