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怕鬼?不盡然,人要比鬼可怕。
幽微的底色下,他們怕的不是鬼。是未知,是潛藏的威脅,讓自己掌控不了的局面。
我請你記得,良知會以不同的形式出現。
怒目金剛和慈眉善目不會有沖突。
你怕鬼嗎?是心里有鬼吧。
問問你自己,千帆過后還有良心嗎?
你的良心可安啊?
不是不報,日子未到。
……
周五,醫院用救護車把趙德林轉送了回去。
三袋醫用氧氣剛好在家門口消耗完。
趙方晴從市里坐公交車回老家,趙德林已經躺在了東屋的床榻上。
身上蓋了一層薄軟破舊繡著補丁的太空被。身下是一張墊著床單的破竹席子。
窗架生銹,木架被腐蝕,隱隱漏風處。東屋的墻面不規則的大片剝落,原本買的塑料墻紙也被隨意丟在了紅木柜后面,不是不釘,是因為墻土松軟的跟面包糠一樣壓根兒沒法兒釘。沙發墊子下還有散落的老鼠屎,不忍直視,一股子潮濕難聞的氣味兒,嗅覺想要拒絕,卻還是被惡臭勾引。
和醫院的住宿條件天差地別,這怎么都不像一個適宜的休養處。最基本的生活環境,每一寸空氣都讓人覺得喘息不過。況且還是在劉音霞和趙方晴提前打掃后,可想而知,沒收拾之前,趙德林和陳桂英以前都過的什么日子。
救護車的鳴笛引來四面八方的街坊鄰居。
他們一波又一波的來看趙德林,大部分僅是好奇的來看一眼,順嘴說一些虛懷的關慰,在屋子里像沒斷奶的麻雀一樣嘰嘰喳喳。
村子北路口可以乘坐108路公交車到市中心,消息并不閉塞。他們的娛樂方式太少,為了生活早諳世故,唯有通過扎堆議論來消遣情緒。
艾奶奶拄著木頭拐杖一歪一歪的也來了,瞧著病床上的趙德林,她換了和那日截然不同的話語,嘴里不斷喊著趙德林老大哥:“老大哥,你還認識我嗎?”
東屋的門就那么大,一個成年人站在那兒就可以輕易的擋住一大半,幾個鄰居成堆的往里面推搡著。
“他現在說不了話?!?/p>
“對啊,他說不了話?!?/p>
“動不了,你看看你看看?!?/p>
“看樣子是動不了?!?/p>
“嘖,你瞧瞧,你瞧瞧,怎么就得了這個病?!?/p>
……
病人的心理素質普遍脆弱,趙方晴怕他們的話再影響到趙德林,脖子上是躍出的青筋,她下頜緊咬,一絲不茍的反駁道:“我爺爺他有意識,你們說話他能聽見,他的眼睛會眨。還有,他的一只手能動?!?/p>
趙方晴眸子冰冷,聲音沁入涼薄。
看客們又往前擠了擠,艾奶奶盯著趙德林的眼睛。
其中一個穿著花襯衫的中年女人雙手交叉在胸前,驚訝的說:“欸,真的,他聽得見,眼睛在眨?!?/p>
他們來看熱鬧,短暫的停留后,客廳里最后只坐著趙鐵柱(趙老四)、趙平遙、趙勝利和陳桂英。
趙鐵柱最不起眼,他比趙德林話還要少。
趙平遙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問趙勝利后面打算怎么辦。
趙勝利目光投在地板上:“不能怎么辦了,日子只能這樣一天一天熬了。”
大家都默契的很少說話,趙方晴坐在床邊,為趙德林驅趕蚊子,偶爾她會伸手握趙德林能動的那只手,感受他的生命脈搏,趙德林也握著她,突然一滴淚從趙德林左眼的后眼角滑落。
趙方晴看到了,心里防線再度塌陷。她控制不住也有些哽咽。她不想跟爺爺哭,他看到了心里更不是滋味兒。趙方晴偏過頭,用食指悄無聲息的揩去眼角的淚。
客廳里的人聊了會兒,趙勝安喊他們去別院吃飯。
趙方晴對著外面說了聲:“你們先吃吧,等會你們回來我再去?!?/p>
說罷,他們都走了。
趙方晴的力量比陳桂英大,她有力氣幫趙德林翻身,原本就一米七五的趙德林在醫院呆了兩個月后被病痛折磨的只剩下皮包骨頭,整個人不足一百斤。
人都走后,趙方晴才勉強放松。
淚水充了眼眶,她不知道該和趙德林說什么,趙方晴給趙德林翻身子拍背,摟著他的頭努力把他薅起來,順著脖子到脊椎,趙方晴給他拍完背又扶著他的肩膀穩穩的放下,讓他平躺,最后拿出玩偶給他墊著頭部。
趙方晴特地把自己一米多高的玩偶從城里拿回來,里面的棉花無敵軟,就是為了讓趙德林能夠倚靠的舒服一點。
趙方晴默默看著趙德林,她在心里求了好多遍,希望他能夠平安,不敢再奢求什么了,能有一口氣就好,能好好活著就好。
她好后悔,后悔去寺廟總是求其他心愿。
除了家人平安健康,她不應該求其他的。
悔恨涌入,她再次轉身抹了把淚。
身后傳來嗚咽的聲音,趙方晴回眸看了看,趙德林也在不斷的流淚,他額頭上的汗已經浸濕了枕頭。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趙方晴說不出話,她覺得趙德林也感受到了他的悲傷。
趙德林的嘴巴微微張合,趙方晴從臉上擠出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輕松地問,像是哄孩子一樣:“怎么啦?是想起什么不開心的事情了?”
趙德林睜著眼不動。
趙方晴接著問:“嗯?想喝水還是想吃飯啦?”
趙德林的眼睛依舊沒動。
趙方晴又問:“你是想跟我說什么嗎?想說的話你就眨眨眼?!?/p>
趙德林眨了眨眼睛。
趙方晴握著他的手,胡亂猜一通:“你想跟我說什么?是想見誰嗎?”
趙德林眼睛眨了兩下。
趙方晴問:“找我叔叔?”
趙德林眼睛沒動。
趙方晴問:“要不,我現在去喊他?”
趙德林眼睛沒動,抓著趙方晴的手緊了一個力度,似乎不想讓她走。
趙方晴抽了抽鼻子,強忍著哭聲:“我沒猜到耶,我真沒猜到,要不你等會兒,等他們吃完飯就過來。只能委屈你先和我呆在一起啦?!?/p>
趙德林眨了一下眼睛。
看著趙德林干裂的嘴唇,趙方晴接了碗溫水,她拿起針管抽了一泵,緩慢打開了鼻飼管的蓋子,往里面一點一點注水。
打了有大半碗,她又捏著管子往外抽了些水,避免鼻飼管里有空氣進入。
空調太冷,不開空調又熱,趙方晴拿著蒲扇給趙德林輕輕扇風。
趙德林的手即將觸碰到扇子時,落了個空。
趙方晴注意到,開玩笑逗他:“怎么了?你是想拿一下扇子嗎?諾,給你?!?/p>
趙方晴把扇子手柄給他,他完全沒有要拿緊的跡象。趙方晴很有耐心,好奇地問:“我真的不知道你要什么了。等我叔回來吧。他不是最懂你了嘛?!?/p>
趙德林從喉嚨里想發出聲音,卻無力。
他的手一直在顫抖,趙方晴握著他的食指。
她仍是不懂。
太難了,這樣的交流太難了。
如果她會讀心術就好了。
……
趙德林握著她的手往東邊使力氣。趙方晴的注意力一點點偏移。
趙方晴猜測:“你想拿什么東西嘛?”
趙德林眨眨眼。
東邊的墻上除了掛著一副舊歷。也沒有什么。
趙方晴問:“你想看畫啊?”
趙德林眨眨眼。
趙方晴說:“行,我給你取下來。”
趙德林眨眼睛。
……
原來是想看一些其他的,趙方晴想了想也是,任誰長時間對著天花板,的確會無聊。取掛歷之前,趙方晴還特地把去年她給爺爺買的收音機翻了出來,給他調到了京劇臺。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事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
咿咿呀呀,收音機里唱的《鎖麟囊》,唱詞回蕩在整個房間。
趙方晴移步到東墻根,踮起腳伸手摘釘子。
沒等摘下來,掛歷就不堪重負的順著墻掉了下來,砸在她腳上的還有一個黑色廢布袋。
塑料袋里有一半的沙土撒了出來。掛歷的繩子和袋子的耳勾在釘子螺旋處纏的緊實。趙方晴蹲下解繩子,袋子沉甸甸的,趙方晴順手翻了翻。
里面有不知道幾十年前的鑰匙,廢酒盅,硬幣袖扣,布袋夾層有硬硬的結構。
她伸手去拉拉鎖。
夾層里面是兩三困用橡皮筋捆起來的錢,趙方晴扒拉了一下,都是一百的。最里面的一捆上面有用膠帶粘著一張紙,紙上歪歪扭扭寫著字,她怔住了。
……
“爺爺給以后晴晴結婚用的?!?/p>
……
紙張微微泛黃,趙方晴蹲在那兒,攏了攏頭發,再也控制不住的哭了起來。她不敢哭出聲,強忍著只能聽見幾陣抽噎,聲音輕顫。
咸熱眼淚像決堤的湖水,再也控制不住。
趙方晴用衣袖往臉上抹了一把又一把,擦到臉上沒淚,她才紅著眼眶回到趙德林跟兒前。
趙方晴呼了口氣,抽了抽鼻子。趙德林心里的事情仿佛落下,他的眼里沒什么憂慮的了。
趙方晴忍住哭腔,蹲在床邊說:“我看到了,原來你是想指這件事兒嗎?!?/p>
趙德林眨了一下眼睛。
……
趙勝安吃完飯來接班,趙方晴找到趙勝利,跟他講了這回事兒,趙方晴問他怎么該怎么處理這筆錢。
趙勝利說:“你自己拿著,留給你就收,不用跟任何人說。”
趙方晴“嗯”了一聲,內心復雜。
初中高中,爺爺奶奶總會給她偷偷塞錢,怕她在外面過不好,讓她買些喜歡的東西,不讓他告訴爸爸媽媽。
沉默無聲卻又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