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方晴總想用“凄涼”來形容趙德林在這個塵世的最后一個月。
倥傯一生,就像寫在紙上的荒唐言。
東屋的門合上了,外面的烏鴉太吵,聽得讓人精神渙散。
……
回家的第三天,趙德林的尾椎骨處生了瘡,趙勝利找村子西街的劉大夫給他上了藥,傷口流膿處,被棉紗布包起,醫用膠帶緊緊粘在皮膚上。
天熱細菌滋生的很快,傷口容易發炎。
每隔兩天,劉大夫就會親自蹬著自行車敲響趙家的鐵門,一聽到清晨的錘門聲,就知道是來給趙德林的傷口換新藥。每到這時,鄰居家的牛二爺就會趁此向劉大夫討要幾片紗布和碘酒,給自家的鴿子包扎爪子。
趙德林的傷口從一開始的拇指大逐漸變得像嬰兒的拳頭一樣,老年人的傷口愈合能力比普通人慢極了。
趙方晴心里總是犯怵的,劉大夫曾經看死過人,鬧到對簿公堂的地步。最后明冤,是患者撒了謊,用藥前劉大夫再三詢問他是否飲酒,患者堅持咬死說自己沒喝,這才釀成了大悲劇。
村里的人都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劉大夫的診所依舊少了三分之二的人。
醫者仁心,醫者也會對這個世界失望嗎。
因人而異,不得而知。
……
過了幾天,趙德林的腳踝、手腕開始發黑,再接著是耳背、肋骨下添了烏紫色的斑點。
趙方晴問趙勝利這是怎么回事兒。
趙勝利寬慰她:“躺著沒法兒動,血液不流通。”
趙方晴負手站在后面。
沒了領頭羊,建設基地那邊的情況實在等不及了,趙勝利明天就得回長沙。還有三天,趙方晴也要返校。陳桂英和趙勝安應該能照顧好趙德林吧?
這些天,陳桂英已經完全能夠獨立自主的熟練操作破壁機,也學會用針管打飯喂水。
午后,窗外下了一場很大的太陽雨,打在鐵皮上,滴滴答答、嘀嘀嗒嗒……爺爺年輕時候的拜把子兄弟,老幾個得空了,就會來探望趙德林,每到那時,趙德林就神采奕奕。
等他們走了,陳桂英就一個人坐在堂屋疊金元寶,繡金箔袋子,手上的線被她越拉越短,另一只手帶著頂針,針腳綿密。
真到了藥石無可醫的地步,就會寄希望于神靈。
一輩子,她說金箔袋子能定住人的一輩子。
他們說的“定住”,她覺得或許是人的精氣神兒,又或者“魂魄”那樣虛無縹緲的東西……
陳桂英是神佛的忠實信徒,這一點曾被趙方晴和趙勝利拿來討論。
陳桂英說她只信觀世音和如來佛,對其他宗教信仰拒之千里,更甚者,在她面前,絕對不能提其他,否則陳桂英就該伸手打人了。
有意思的是陳桂英經常和幾個婆子去的是龍王廟,供奉的是道家的幾位大仙。那是十里八村唯一的廟宇,信徒們敬花燒香,祈求神明的保佑。
陳桂英許過最多的三個愿望。
第一個是保佑趙方晴學業事業一路順利。
第二個是保佑全家老小平平安安。
第三個是感謝觀世音菩薩。
……
很久之前,趙勝利覺得陳桂英可以作為某類人的代表,但他從不拆穿,也從不在陳桂英跟兒前說她拜的有什么不對。
陳桂英就是個地道的鄉野村姑,即使家里的大哥曾經是書法先生,她這個最小的妹妹卻從來沒有過耳濡目染,更不要說熏陶在她身上。
趙勝利常說:“拜就拜吧,求個內心安慰。”
趙方晴比趙勝利頑皮了些,她想故意惹陳桂英的時候,就會欠兒欠兒的禿嚕幾句:“奶奶你拜錯了吧,去龍王廟里拜菩薩?”
陳桂英會立馬反駁:“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趙方晴無奈的搖頭笑笑,信徒之所以是信徒,他們對自己心里的神深信不疑,輕易不會被動搖思想,他們把虔誠的祈禱融入骨血。
陳桂英心里可能會說:我都信五六十年了,你這丫頭說一句,我就不信了?
活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受苦,漫漫人生,總要有點寄托,總要找方法發泄,要不往后的人生還真不知道該怎么活。
室內的蚊香兒氣味有點刺鼻,趙方晴站起身走走,繞了一圈,堂屋的桌子上是三張黃符,一把焚香置于黃符之上。
趙方晴估摸這是什么時候請人畫的,紅衣女人的故事又開始在腦海里漂浮。每隔一段時間,陳桂英都會走進里屋輕輕附在趙德林的耳朵旁,喊他的名字。
“德善啊德善……回來吧,快回來吧。”
德善是趙德林的小名,陳桂英不停地拿毛巾給他擦汗。他們俗稱:叫魂。
叫魂又稱“喊魂”、“招魂”……
多為兒童受到驚嚇,以致魂不附體,有的是說人之所以生病,就是因為魂魄離了體。
所以必要時須叫魂收驚,讓魂魄回來,除邪祛災,清除污穢。
……
桌子上的三張黃符,難道是鎮魂的意思?
人若不求神佛,只是未到苦楚,這是趙方晴很多年前就明白的道理。
生老病死,不就是自然規律那么回事兒嗎,無力又悲傷,卻依舊想要祈禱,在這個苦難的人間,留戀幾天,想多看幾眼清晨的熹微,落日的夕陽……
他們不避諱死亡,普遍還是四五十歲之后的人,他們嘴里的風輕云淡,眼里的疲憊滄桑,讓她覺得人命啊,真真不值錢。
人定勝天嗎?人是不能和天爭的,天命是不可窺的。
趙方晴默默看著桌子上的臥爐,三根香快燃完了。華靈寺,她不該生出其他欲望。
不止一次,趙方晴在心里問自己,為什么會發生這些事情。
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么需要償還。
可能自己真的做錯了吧。
趙方晴看著縷縷青煙,在心中默念。
“我的錯我來償,不要加注在我的親人身上。”
……
五點半,趙勝安下班回老家。
趙方晴已經習慣了,趙勝安回來后會先看看趙德林的情況,有事兒沒事兒跟趙德林說幾句話。
然后就是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看手機,趙方晴知道趙勝安現在的心,潰不成軍。這個世界言行一致的人太少了,她只會看行動。
趙勝安真的沒有做到趙勝利的地步,十分勉強有三分,趙勝安的內核太脆皮了。
日子陷入了死循環,趙勝安和陳桂英再次發揮起趙方晴最討厭的部分。嚴重內耗和情緒化,這樣的人,哪怕是老天慷慨贈與他智慧,也終究派不上用場。
趙勝利回了長沙后,趙勝安和陳桂英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手足無措,急得團團轉。
趙德林體溫上去一點點,陳桂英就叫著嚷著趙德林快要死了。
慌慌慌,天天就知道慌。
能不能做點有用的?!
白日趙勝安去上班,陳桂英一個人摶著趙德林,喋喋不休的抱怨。
趙方晴差點信以為真,當她那日看到桌子上的黃符,她竟然以為陳桂英對趙德林還是有感情的。
直到陳桂英在客廳轉動案板上的冥紙,趙方晴這次真的怒了。
趙方晴沒好臉色的甩脾氣:“奶奶,你在干什么?我爺爺還醒著呢?人還有氣兒呢,你再這樣,人沒走都快讓你送走了。”
陳桂英手上的鵝黃冥紙像是開了花兒一樣,好似風火輪般展露邊邊角角,她喋喋不休:“你不懂,你懂什么!”
看陳桂英年紀大,趙方晴咽了口氣,胸口生理性的不自覺發疼。
趙方晴真想把陳桂英手里的東西都扔出去。
眼不見為凈。
走進東屋,關上了門,趙方晴蹲在趙德林身邊,對他溫柔的說道:“咱不管她,我們要努力活,我以后還想讓你看著我結婚呢。他們都腦子有病,不要理他們噢。”
趙德林眨眨眼。
……
趙方晴回學校前夜仍舊憂心忡忡,她給趙勝利打視頻電話,匯報了這幾天陳桂英的所作所為,家里這副樣子她實在放心不下。
趙勝利話里話外的提點她,讓她去找劉音霞。
趙方晴問:“找我嬸嬸做什么?”
趙勝利說:“你去跟她講講,聽聽她的意見。說不準她能給你出個主意。”
相比于顏春榮,劉音霞即使心里再怎么厭煩陳桂英,表面功夫還是可以輕而易舉做到的。
劉音霞素日比較關愛趙德林這個公公。
趙方晴聽從趙勝利的話跟劉音霞講了陳桂英在家里的所作所為,特別著重的描述了陳桂英是怎么在屋檐下搞封建迷信那一套的,最后的最后,趙方晴還說了句:“我奶奶她還覺得自己是最大的功臣,連我叔都比不上。”
說著說著,趙方晴似有若無的帶了哭腔,眼淚說來就來。
劉音霞:“你奶奶非要把這個家給作死吧!天天神叨叨的,神經病一樣!”
一句兩句成功把劉音霞惹著火,趙方晴對趙勝利的話心領神會。她的目的達成了,劉音霞答應她等旅游社這兩天閑下來之后,以后每隔兩三天她就會回老家看顧趙德林。
在老大趙勝安心里,母親的地位很重要。同時,趙勝安更敬重劉音霞這個弟妹。趙勝安深知,如果沒有劉音霞顧著這個家,他弟弟趙勝利也沒辦法在外面安心工作。每個人都為這個家有做出犧牲,劉音霞是個女人,更甚。
生活中劉音霞的“孝”會表現出來,她會經常給二老買衣服、買營養品、會給陳桂英和趙德林零花錢,面面俱到。
顏春榮不會,任何人從她那里要一百塊錢就跟割肉喂鷹一樣,二者有強烈反差。顏春榮總愛回自己家給顏官幀訴說委屈,趙勝安也是因為顏春榮對待他父母的態度氣不過,這些年來彼此多添嫌隙。
他們既然互相制衡,那她就好好利用他們的互相制衡。
從劉音霞那兒離開,趙方晴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雙眼無神,悲涼的笑了一下,原來“虛偽”是這樣用的。
她的虛偽,正兒八經的第一次,竟然用到了自家人身上,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說出去都讓人笑話。
……
爺爺離院是顏官幀提出來的。
趙德林出院前夕,趙方晴的姥爺顏官幀主動提出聯系了趙勝安,見到他之后,顏官幀似有若無的暗示趙勝安,讓他給趙勝利打一通電話。
顏官幀把兄弟二人聚到一起。
他們坐在一張桌子前,顏官幀儼然長輩姿態,語重心長地說:“勝安啊,我干殯葬幾十年了,你也知道,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事兒我沒見過?”
顏官幀同情地搖了搖頭,兄弟二人沒說話,顏官幀繼續說:“醫生那邊不是也跟你們說了,治不了,既然治不了該帶回去就帶回去吧。老爺子再耗也就是這樣了,不如咱們帶回去慢慢調養。”
簡短的話說完,顏官幀佯裝嘆了口氣。
趙方晴躲在門后,透過縫隙看著顏官幀的背影,二十年了,她第一次覺得顏官幀。
陌生又冷漠。
顏官幀在趙方晴那里一直都是慈愛的形象,趙方晴想要什么顏官幀就會給她什么,一度到溺愛的程度。愛屋及烏,因為趙方晴是顏春榮唯一的孩子,顏春榮是大姐,還有一個弟弟顏志邦和妹妹顏小會。
顏志邦常年在門頭溝務工,粉刷行業,除了暑假會回來一段時間。顏小會比較特殊,讓顏春榮說出去有些丟人,顏小會患有精神病。
聽說是十八歲時在外面打工被欺負了,遣送回來半個月就成了這個樣子。
沒人知道她發生了什么,她也不說。
剛開始的時候,顏春榮總會頻繁出入醫院給顏小會拿藥,后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趙方晴再次見到小姨,就是隔著一道柵欄的精神病院。
九歲的趙方晴害怕的躲在顏春榮身后,顏春榮手里提著給顏小會在批發市場買的過冬衣服。
兩個保安帶著顏小會從里面出來。
顏小會身上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蓬頭垢面的樣子讓人覺得驚悚。看到這個姐姐來,她臉上顯得很開心,又讓人覺得是好不容易。
顏小會沒有瘋瘋癲癲的樣子,與常人無異。
精神病院不輕易讓人進去,他們只能通過唯一的門衛室短暫聊幾句。
趙方晴害怕,不敢過去,距離門衛室遠遠的。她的眼神瞟向地面,不敢看其他的地方。
柵欄里有好多雙眼睛看著她,極端荒誕。
各色人都有,貌似無法自證。
他們目光渙散或狠戾無光,他們飄忽不定,時而笑時而吵,大喜攜帶大悲。
也有的,異常鎮定,鎮定到異常。
……
他們是被遺忘丟棄的嗎?還是主動來到這兒的?他們是怎么來到這兒的?他們是那些所謂正常人嘴里的妖魔怪談。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