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勝利是整個家族中第一個跟趙方晴和趙方菡講萬事三思而后行,信三分留七分的人。他總是很強大,趙方晴從來沒見過他局促的一面。
趙勝利常說哪怕這個人是他,也不要輕易相信。換作趙勝安,他一定會責怪趙方晴愚笨,不勝狡猾的秦檜。
一母同胞,為人處事,心境迥異。
……
第二天起床,看著鏡子里腫脹的眼睛。趙方晴用毛巾浸了水溫敷了三十分鐘。
早早辦理了退房,趕往學校。
推開宿舍的門,程冉正在收拾床褥。
程冉笑著跟她打招呼。程冉輕微點頭,淡淡的應了一聲。
看她這么安靜,程冉換了枕頭套后把她從老家帶來的桂花糕分給趙方晴兩包。
程冉:“我媽親手做的,你也嘗嘗。”
趙方晴:“謝謝。”
身心俱疲,有兩個星期,趙方晴很討厭出宿舍門,每逢下課就數她跑得最快,在食堂打包好午飯又溜回宿舍。
她不想在路上遇到任何一個知道她和鄒煦關系的人。總是覺得有人陰魂不散的在背后偷偷議論她。
程冉問她為什么不開心,是不是和鄒煦鬧矛盾了。
趙方晴每次都是搖搖頭,輕松地說:“他在工作,隔這么遠,我們怎么會鬧矛盾。”
程冉:“最近沒怎么看到你們打視頻。”
趙方晴:“他忙,我不想打擾他。”
……
第三周休息日,趙方晴嗜睡到了下午一點。醒來后翻看手機,通話記錄顯示有兩條顏春榮九點打來的未接來電。睡眠前她習慣性手機靜音,因此沒看到。趙方晴點開了微信,看到劉音霞發的兩個字:速回!
趙方晴心感不妙,拿著手機跑出宿舍,狂奔到綜合樓,她找了個沒有人的教室回電話。
勉強鎮定,趙方晴聲音顫抖的問:“喂,媽,怎么了?”
手機里傳來一陣喧鬧的北方土話,他們吆喝著報喪,還有滋滋拉拉鐵棍鐵鎖拖地的刺耳聲。她再熟悉不過,聽著是在搭靈棚。顏春榮言語催促:“快回來,你爺爺不行了。”
一個趔趄,顏春榮說了趙方晴最不想聽到的話。
“嗯,我現在去請假。”
聽到趙德林的死訊,過往的回憶蜂擁而上,兩天前她通過視頻電話看到趙德林還睜著眼呢,她在電話里跟趙德林說自己只要中秋一放假,就馬不停蹄的趕回去陪他過節。
人,怎么,說沒就沒了。
趙方晴坐在教室第一排,四肢綿軟無力,表情低迷麻木。痛到深處,是說不出話來的,連呼吸都只能輕喘,流動的血液像是攜裹著攪碎的刀片。靈魂盡數被抽走,這副身軀跟死過沒什么區別。
她實在想不通。
無法控制的腦神經衍生出太多雜亂的情緒,欲哭無淚。
趙德林死了?他們說的是身體死亡吧,不是說腦死亡會慢一點嗎。這樣的事實她無法接受,趙方晴會心一笑,慢慢的,臉部的肌肉開始變得不自然。
一周后,他就要過生日了。
眼睛上邊的雙眉平坦的展開,她的眉心再不見褶皺的紋路。手機差點一個沒拿穩從桌子上摔下來,趙方晴乏倦的撫凈了手機屏幕上的指紋,驟然轉哭,哭無聲,心極痛。痛的讓她此刻想要找把刀就地剖胸剜心,把這個連接著五感的東西狠狠丟在地上踩個稀巴碎。
苦中含淚,淚中夾苦,徒余悲苦交疊。她崩潰的很安靜,有些不知所措。
老天爺,我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趙方晴重新買了機票,直達橋城的航班已經沒有了,只能先飛北平,再翻北平到橋城的票。
結果北平到橋城的高鐵票和火車票一張都搶不到,趙方晴跟人工售票處妥協后訂了臨時大巴。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取蘊苦。實則身體之殤,精神之痛,完美的貫穿整個人生。
以前她單一的覺得生命要用存留的時間去衡量,壽之長短,僅憑數字計算。猛的令人心生感觸,生與死之間原來就是隔著一堵看不見摸不著的墻,沒人能預估這堵墻的寬度和厚度,閻王讓你三更死絕不留你到五更。
“生”的其中一個對立面是“死”。
剛習得人生必修課里的一個小章節,怎么就這么疼了。
趙方晴擦干眼淚,面無表情的拿出手機跟導員說明了情況,申請了離校假條。
……
靜待這股子悲傷過去,趙方晴回了宿舍。
注意到她不對勁兒,程冉從床上坐起來問她:“晴晴,你怎么了?”
趙方晴搖搖頭:“家里有點事情,臨時請假得走。”
這段時間趙方晴就跟變了個人一樣,成天都是不咸不淡,不冷不熱。程冉已經習慣了,她知道趙方晴是個尤其重隱私的人,沒多問什么。
程冉:“你什么時候回來。”
趙方晴拿了常背的黑色皮革書包,輕裝簡行。她緩聲回答:“一周吧,一周就回來了。”
……
假條審批過,趙方晴打車直達機場。
沿海苦熱未消,空氣扇在臉上,快速的順著毛孔散進全身。她沒有情緒,身體最直白明了的感覺除了疼還是疼,耳鳴眩暈,五臟六腑在不斷的收緊,無法呼吸。
緋紅色的晚霞映進她的雙目,如此熾熱瑰麗,恍惚迷蒙,怎么還是蒼白的。椰子樹一意孤行的想要躺倒在地,和周遭剝離的如此清晰。
哪里還有空沉浸在屁大點兒的失戀里,命運殘忍的拖拽她往深谷扔,陰厲道:我還沒發力呢,你就不行啦?切,你算個什么東西,也敢跟我斗,這才哪兒跟哪兒。
谷底遍地衰敗,所有的生靈都殉了身。大霧襲來,漂浮著的無枝可依,海鷗在天空肆無忌憚的作畫。
……
從北平到橋城的高速,潑墨色的陰云堆砌在城市上空。雨水的身姿變態扭曲,舞動的極盡瘋狂,它的欲望是竭力洗清諸多罪惡。白色的玉珠子在地上活蹦亂跳,像神明,負罪的神明。
趙方晴乘坐的最后一班大巴在高速口堵了將近有兩個小時,到家已經是凌晨一點。
道路兩旁的燈牌逐個兒閃過,大巴路過了橋城北站,趙方晴想從那兒下車,北站就挨著老家村口。大巴司機師傅說公司有規定,不到終點站不被允許停車,遂作罷。
終點站在市區中心的火車站邊兒上。
瓢潑大雨就那么一陣兒,雨勢小了。天空黑暗,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望著路燈,徘徊許久,曾經引以為傲的方向感隨著纏繞的細霧摸不著北。
小城睡眠很早,回家的路變得暢通無阻。
寒雨淋在身上,一點也不覺得冷。頭部依舊是暖的,她反應過來,是因為自己戴了帽子的原因。趙方晴拿出自配的鑰匙扭動門閂,家里空無一人,他們都回老家了。
的確該回去,陪著他,守著他。
猜測的沒錯,這個時候趙德林已經躺進了棺材,棺材的位置會放在她家的堂屋,不再可能是那個陰冷潮濕的破院子。
趙方晴給自己泡了包方便面,呆呆的坐在客廳,她才懂得那句話:面對生活,其實需要很大的勇氣。
那一夜,趙方晴給自己做了無數次的心理建設,結果還是坐在客廳泣不成聲。她矛盾的在心里反駁,明明自詡已經看淡了生死。怎么還是這么難過。
秋天來了,季節性過敏復發,趙方晴的小肘越抓越痛,很不安穩。
凌晨三點睡著的,早上六點半起的床。
趙淳成的二兒子趙果壘開車來接她。
看到趙方晴從小區出來,趙果壘紳士的拉開車門問了句:“昨晚什么時候到家的。”
趙方晴:“一點多。”
趙果壘點點頭:“辛苦了。”
坐在副駕駛,趙方晴問:“五叔,他們都回去了嗎?”
她指的是趙家所有支系的人。似乎只有這種事情,才能把家族里的所有人聚在一起。
趙果壘握著方向盤:“回去了,就差你了。”
從市區到老家開車大概二十多分鐘。
這二十多分鐘里,趙方晴神經一直緊繃著。
山路一程又一程,壓在心上的石頭越來越重,最后一段路是從公路口往村子里直轉,遠遠就能看到搭好的靈棚。
黃白相間,扎了紙人和紙花。
吹嗩吶的樂團有三桌,一個在靈棚頭一個在尾。剩下一桌在家門口,趙方晴的家門口。
趙果壘把車停在水坑邊,趙方晴從車上下來,一兩個從小看她長大的阿姨跟她打招呼。
“方晴回來了……”
平日里她們看趙方晴,跟自家孩子一樣。
今日臉上,一律的愁云密布。
趙方晴禮貌疏離的對她們點頭致意。
什么時候繃不住的,當她一步步穿過靈棚,走進家門。親眼看著他的遺照立在棺材前的桌子上。照片上的人笑著,西裝和領帶也是p上去的,他們一輩子應該都沒有穿過那樣的衣服,甚至不曾見過。
前幾年村社統一組織六十歲以上的老人留個紀念,世世代代,他們生死都和這片土地緊緊依存。
照片里的背景可以隨意挑換,或大山大河,或花海草地,有的背靠人民英雄紀念碑,有的是天安門紅墻,照片后疊加了他們一生未曾相遇的風景。
用來當遺照的不止趙德林一個。
小桌子上放著只有祭祀死人才會煮的生白肉,割了喉嚨的宰毛公雞,白面饅頭上浮著香灰。爐子里的煙灰已經很深了,燃了很久了吧。
三炷香,兩只白燭。
這樣的東西怎么能放到趙德林面前?!她不想承認他已經去世了。
固執的再不看棺材的方向,她扭頭去西屋,陳桂英看到孫女兒回來了,哭喊著抱著她。周圍的嬸嬸都湊了上來。
趙方晴潸然淚下。
她輕聲問:“什么時候的事?”
陳桂英聲音顫抖:“前天夜里凌晨四點多的時候走的。”
趙方晴擦了眼淚,哽咽了一下。陳桂英繼續說:“他走的時候很安詳,不痛苦。”
趙方晴沒說話,坐在床邊捂嘴哭了起來。
趙家人內斂含蓄,難過時總是無聲。
怎么可能呢。
人死的時候怎么會不痛苦。
這話在騙誰?沒有半點安慰的作用。
四個紅白喜事總是挨家挨戶摻忙的本村婆子圍坐在東屋拽孝布,這種場面她們經歷的多了,手里的白布撕的是易如反掌,無需剪刀,無需量尺。
她們只需看一眼戴孝人的身形,就知道該撕多長多寬。孝布和蒸屜內的籠布材質一樣。
撕孝布時,她們很少說話。
她們也是葬禮籌備的主力軍。
……
每一年,過的最心驚膽戰的就是冬天。小學讀書,書里描述很多老人抗不過冬。
腦梗病人特別需要注意,冬天冷空氣入侵,血管便會收縮,所以每一年冬季來臨時,趙勝安都會準時準點的堅持每天回村,守在他們身邊,陪著趙德林和陳桂英度過這個關卡。
對于高齡老人來說,過冬如過關。
任誰都想不到,趙德林會死在初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