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年了,東地再添新墳。
你們這些老家伙怎么就一睡不醒了呢,草芽出苗,天境蒼白。菜園子盛有積水,你一腳我一腳的,遠處的山顯得靛藍,白煙盈軟。
生的另一個對立面——遺忘。
遺忘有聲?遺忘無聲。
……
頭七日,陰陽先生算好后,趙勝利凌晨四點在趙德林的靈牌前供放了水果佳肴、肉菜美酒。點燭明燈,客廳的中間鋪了一道從地火下挖出來的草木灰,薄薄的一層。
供臺前的橙子、香蕉、蘋果是趙方晴昨日在集市上買回的。顏春榮特地讓她買些橙子,趙方晴不情愿還是買了,他們是覺得橙子好剝?供臺上的橙子,切都沒切開。這讓我家老頭兒怎么吃?
橙子難剝,橙子汁總是黏兮兮,趙方晴最討厭的水果就是橙子,輕易粘染衣衫洗都洗不凈。所以她平時不吃橙子,二般的時候頂多拿一個放在鼻子前聞一聞橙子香。
生人回避,七點趙勝安點了一串鞭炮丟進院子里,噼里啪啦的放完才能進去。
頭七這天本家人再次登門,看到那幾張嬉笑弄鬧的臉,趙方晴沒來由的煩,下墳時她沒去。
抽空,趙方晴找出一本《全相二十四孝詩選》閱讀。凡事要用辯證的眼光看待問題,這本書的真假性尚未被驗證。讀來有些荒誕,書里的幾個情節放到現在勉強還能說的過得去,有的寫的卻實在愚昧偏執。
趙方晴拿著書在院子里走走又停停。
孔老爺子都沒有肯定的說過孝就是順吧。同書里相比,她真的是連指甲蓋兒都算不上。
她傾向一種互敬互愛,不因是父母就位高一等,彼此若有出錯,雙方理應及時指出,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如此理想。
趙勝利是典型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老子的話就是真理,你必須服從,你必須敬我。別問為什么?因為我是你老子,生你養你,你花老子的錢就要聽老子的話。
趙方晴跟他說不通,怎樣看都像是理念思想上的殖民擴張。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想不明白,從利己的角度出發,這樣給他帶來什么好處了嗎?父女之間從不傾訴,鮮少溝通交流。難以名狀的關系無法調和,更多時候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家里的財政大權一向掌握在顏春榮手里,趙方晴從來沒有跟趙勝安要過一分錢,這樣一來,父女之間又少了一種聯系方式。為什么別的女孩子就可以肆無忌憚的跟父親撒嬌,成為父親的小棉襖,為什么她做不到,哪怕是趙方菡和趙勝利之間的關系也比他們強。
仔細琢磨,趙方晴和趙勝安之間也不是沒有過美好的記憶。
七歲那年,趙方晴被趙果壘家的狗咬了腿,趙勝安第一時間從公司請了一周的假,帶了她去防疫站打疫苗的一天不說,剩下六天趙勝安都是陪她在游樂園度過,趙方晴喜歡玩水上蹺蹺板,趙勝安陪她一直重復玩這個項目,直到傍晚保安清散游客。
回家的路上,父親牽她的手,溫暖有力。
顏春榮不給她買的芭比娃娃,趙勝安晚上十一點去敲商鋪的門,費盡心思買回來藏好給她;過年時趙勝安總會偷偷多給她錢,讓她和好朋友出去玩;父親教她學自行車,盡管是摔在了水洼里,她依然開心;敢于和隔壁村的老師開展辯論,父親總是搬把椅子坐在后面看著她天真爛漫的樣子笑不停,她第一次為父母做飯時年近八歲,厚大土豆絲炒的生咸,趙德林吃的仍舊感動落淚……
趙方晴經常小小的一個,蹲在門口和小白玩,小白是陳桂英養的一只小狗,小白是只小野狗,長得像馬爾濟斯,它眼睛很亮的,眸光比星星都好看。
每次趙方晴回家,隔著二十米遠,小白就會熱情似火的朝她撲來,簇擁在它腿邊,歡迎她回家。小白和她一起成長,只要看到小白,她就會開心。
那段日子,是她最喜歡的樣子。后來,小白不知道是失蹤了還是丟了。它生了三個狗娃娃,被隔壁村婆婆領養了。七八年過去,再不見它,趙方晴后來再不養狗,冷漠的很,貓啊狗啊什么的她基本不多看一眼。
沒有明確時間,趙方晴和趙勝安之間的嫌隙是什么時候有的。自他們搬進城里之后就被無形的壓力壓的喘不過來氣。
又是從何時開始,讓她決絕的暗自在心里發誓,此生鐵定不會找一個像父親那樣大男子主義的男人,絕對的,不會活成母親的模樣。
一群人從東地回來,趙方晴坐在門口看書,半點沒抬頭。到了下午,聽趙果壘說他們要把趙德林的靈位搬去哪兒。
趙方晴拉他去到一邊兒:“嗯?挪到哪兒?”
趙果壘攏袖子到大臂:“祠堂。”
趙方晴合上手里的書:“祠堂?咱家哪里有祠堂?聽都沒聽說過。”
趙果壘:“你沒聽說過很正常。女孩子不去。”
趙方晴:“啥?!女的還不讓進!?什么年代了,還搞歧視那一套。”緊接著,趙方晴笑著嗔罵了句:“世俗誤人,別讓我瞧不起咱家。”
趙果壘翻了個白眼:“你理解錯了,我說的是女孩子不讓看這個過程,誰說不讓進祠堂了。不進祠堂我奶的靈位放哪兒?”
趙方晴:“噢,好吧。我還以為嫁進了趙家,連祠堂都不讓人進,如果是這樣的話,這趙家的門不進也罷。”
趙果壘:“……你腦子里天天都在想什么?”
趙方晴:“你們什么時候去?”
趙果壘:“你爸說下午四點半。”
趙方晴點點頭,蓄意著怎么跟上去看看。
20年來,她第一次知道。趙家的祠堂在楊樹林西,趙德林常去的菜園子后面。
日落前的一個小時里,隱隱的金光披散在祠堂的瓦檐上,幾簇高大的木繡球掩映著。趙方晴躲在后面,扒開一片葉子,墊著腳尖兒使勁兒往里瞧。
外圍的一層磚墻不高,被綠色毛毯質地的青苔包裹,任風吹雨打。它更像隱秘角落的守護者,與世傾隔。門閥深隱被風雨灼噬的腐朽破敗。
拿鑰匙開門的是一個年長者,趙方晴不認識,猜著應該是本家那邊的人。
古燈飄搖,門被推開。溢涌出秋的味道,露寒溫涼,眾人安靜的走著,躲在后面的趙方晴后脊椎感覺有些冷。院落中樹皮斑駁的金桂早早開了花,是因為天冷的早么。
這里太孤冷,就算有滿樹桂雨襯托,也無法觸動那顆寂然的心,毫無煙火氣。
整體建筑面積不大,八九十平。祠堂的構造單一,起地高出半米三層水泥臺階,兩旁的柱子上雕刻著樸素的花紋。趙勝安捧著趙德林的排位,帶著眾人跪下。
三叩頭后,年長者在門前鞠躬,高聲喊了句“諸位,打擾了”,嚇得趙方晴一個激靈。
開了祠堂內門,里面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十五分鐘后他們出來,趙勝安手里的靈位留在了里面,趙方晴趕在他們前面麻溜躥離。
……
趙勝利回來后,沒人的時候,趙方晴偷偷問他:“列祖列宗?”
趙勝利瞧了她一眼,往四周看了一圈問她:“你怎么知道?你偷跟著?”
你心知肚明,趙方晴笑笑沒說話。
她瞇著眼睛問:“我都不知道,不過這種事情有什么可遮掩的?我不懂。”
趙勝利撇撇嘴:“我也不懂,都是他們說什么我做什么。”
趙方晴學著劉音霞和趙方菡喚他:“二哥,你這等級還是沒混到位啊。”
趙勝利:“不就是嗎,我在家里就是個跑腿的嘍啰。”
眼看也問不出個所以然,趙方晴揮揮手:“算了,不跟你說了。”
趙勝利繼續低頭看手機。
——
人死后,他們的靈魂會被陰司鬼差手持招魂幡引入殿內審判十次,前七次一次審判期為七天,共歷七七四十九天。第八次是逝世的一百天,第九次為逝世滿一年,第十次是逝世期限滿三年。
十閻羅殿,方為此證。入第一殿者。若生前行大善,可升極樂世界。若是好壞參半,則投入六道。二七繼續審判大邪者,入楚江王二殿。生前傷人者,入剝衣寒冰地獄。三七入宋帝王三殿。叛于先祖,忘本負義者,入黑繩大地獄受挖眼倒吊之苦。
四七入四殿,取不義之財,徇私舞弊者入血河地獄。五七面閻羅王,于望鄉臺回顧自身生前善惡,親眼目睹自己的罪惡會為子孫帶來怎樣的惡果。六七入卞城王審理處,內有枉死城。
七七面見泰山王,七殿內多為吃人血饅頭,搬弄是非挑撥離間者,以及離人骨肉買賣幼兒之魂。罪者由此處入碓磨肉醬地獄。八殿都市王審理不忠不孝不奉養雙親之人。九殿為平等王掌管無間地獄,又名阿鼻地獄,阿鼻梵語即“沒有”之意。殺人放火奸淫擄掠之徒將在阿鼻地獄之中歷盡無盡生死,無盡苦楚。
所有罪孽贖清后方可入十殿,殿前有奈何橋,奈何橋下有奈河,奈河水色猩紅,遍布蛇蟲鼠蟻。奈何橋頭有三生石照前世映今生,一老傭名為“孟婆”,飲罷孟婆湯行過奈何橋,入十殿受理審判后,根據生前業道,他們的靈魂會被分別投入天人道、人道、畜生道、阿修羅道、餓鬼道、地獄道,三善三惡,開啟下一世。
生死相續。
……
拔舌,斷指,炮烙,腰斬,挖腦,鞭打,下油鍋。
趙方晴看著靈棚側壁的《地獄變相圖》問趙勝利:“那又是為何,為何都在地獄被審理一遍了,世上還有會那么多作惡的人?”
這十八層地獄苦罰圖能有多少警示作用?
趙勝利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可能一切法唯心所現,唯識所變。”
趙方晴笑笑:“重慶豐都名山路152號,有一橋也名喚奈何,造型古樸典雅,是明朝洪武間建。不知道和故事里的有什么關系。”
趙勝利:“嗯?你什么時候去重慶旅游了?”
趙方晴搖搖頭:“沒,聽說而已。”
……
三秋桂子賦閑時,陳桂英問趙方晴:“你和鄒煦現在怎么樣了?”
一出口就扎心的疼,趙方晴勉強的笑笑:“挺好的,不用擔心啦。”
陳桂英:“那就好,那就好,要不我找人給你倆算算,看看你們合不合?”
趙方晴垂下眸子:“不用了。”
陳桂英:“怎么了?最近鬧別扭了?”
趙方晴不說話。
陳桂英:“怎么不說話?真鬧別扭了?”
劉音霞:“鬧什么別扭嘛,改明兒把那男孩帶家里,我和你叔請他吃飯,給他包個見面禮。”
眼看趙方晴被問的快要哭出來,爺爺的事情剛處理完,陳桂英、顏春榮、劉音霞一個個的跟個八卦婆子一樣,問東問西。
惹得趙方晴實在受不了了。
趙方晴:“我和他分手了。”
顏春榮:“什么分手了?你是不是總給他甩臉子,我會不知道你?”
趙方晴勃然大怒:“以后誰都不要再提他了!我爺爺剛死,誰再給我提他別怪我翻臉!”
這話趙方晴是用了好大力氣吼出來的,提到趙德林時,聲音最重。
她們默契的不再說話。
等趙方晴稍微冷靜些,劉音霞私下問她:“晴晴,你們怎么了?怎么分手了?”
趙方晴:“嗯,分手了。”
劉音霞:“為什么?不是好好的嗎?”
趙方晴:“我也不知道,我想見他,他不見,電話里說分就分了。”
劉音霞:“他不會是在外面有人了吧。”
趙方晴的心撲通一下:“我不知道。”
……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想死的時候,盡管分手當晚和趙勝利打了通電話,聽了他的心靈雞湯。掛斷電話的趙方晴還是裹著被褥哭了一夜。
他以為她是什么?想丟就丟。
……
不知道是不是顏春榮把這件事情告訴了趙勝安,趙方晴能明顯的感覺到,趙勝安對她溫柔了太多,就連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
返回學校的前兩天,趙勝安一個人坐在客廳喝酒。
趙方晴從臥室出來去客廳拿行李箱。
趙勝安:“閨女。”
趙方晴停下腳步看著他:“嗯?怎么了?”
趙勝安:“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四條腿的青蛙滿地跑。你別想不開……”
趙方晴故作堅強,噗嗤笑出聲來:“你想多了。”
趙勝安低下頭不再說話,趙方晴頓了頓:“放心吧,我爺爺走了,這是我心里唯一過不去的坎兒,其他的東西我現在沒怎么覺得重要,我會繼續好好讀書,一切都會過去的。”
趙勝安點點頭。
剛要轉身,趙方晴輕飄飄落了一句:“你呀,也少喝點酒。煙盡量能戒就戒了吧,照顧好自己。”
趙勝安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酒盅和煙盒。
“好,聽我閨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