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時代(故事發生在2000年左右,這個時候發電機才全面普及。這時的因蒂斯是公司名)
更夫的梆子在丑時敲響最后一下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他坐在電報局門口的石階上歇腳,馬燈里的油快燒完了,光變得昏黃。遠處傳來蒸汽的“嘶嘶”聲,是發電站開始預熱的聲音,像黎明前的第一聲呼吸。更夫突然笑了,想起白天學堂孩子們說的話:“等電話通了,就能讓遠方的人聽見我們的聲音了。”
石板路上的露水打濕了他的布鞋,涼絲絲的,像小時候摸過的電報機按鍵。他年輕時在碼頭做過搬運工,見過最早的發報機,那機器像個鐵打的柜子,發報員按按鍵時,整個屋子都跟著“嘀嗒”震。有次臺風天,電報線斷了,他跟著電報局的人去搶修,爬在搖晃的電桿上,看見海面上的浪頭比桅桿還高,發報機的銅線在風里抽打著塔身,像條要飛的銅蛇。
“老陳,歇夠了沒?”守發電站的老張提著個鐵皮桶走過來,桶里裝著剛煮好的玉米糊糊,香氣混著煤煙飄過來。“今早發電機要試新線路,通到西頭的洋行,”老張把桶放在石階上,用粗瓷碗盛了一碗遞過去,“你去敲敲洋行的門,讓他們把接收的機器打開——就像給鐘表上弦,得兩頭都動才行。”
更夫接過碗,玉米糊糊的熱氣熏得他眼睛發潮。他想起三十年前剛到這碼頭時,整個鎮子只有一座鐘樓,報時靠敲鐘人爬上去撞那口銹跡斑斑的鐵鐘。有次鐘繩斷了,全鎮的人都忘了時辰,魚市的鯖魚賣貴了兩文錢,染坊的布晾過了頭,變成了深黑的藍。現在倒好,發電站的鐘比鐘樓還準,連更夫的梆子都成了多余的物件,年輕人都說,以后報時要靠電報局的電碼,“嘀嗒”兩聲是子時,三聲是丑時,比敲梆子省力氣。
洋行的鐵門是鑄鐵的,上面焊著纏在一起的齒輪和電線圖案,像個巨大的徽章。更夫舉起梆子敲了三下,“咚、咚、咚”的聲音在巷子里回蕩,驚起檐下的幾只鴿子。門“嘎吱”一聲開了條縫,穿西裝的洋行經理探出頭來,領口的銅紐扣在晨光里閃了下。“線路都接好了?”經理的中文帶著口音,手里把玩著個銅制的懷表,表蓋內側貼著張微型線路圖。“昨晚調試到后半夜,”他側身讓更夫進來,“發電機的銅線比縫衣線還細,接的時候得用放大鏡——就像你們中國人繡蘇繡,一針都不能錯。”
洋行的大廳里擺著個奇怪的機器,鐵架子上纏著密密麻麻的電線,線頭都接在銅制的接線柱上,像只趴著的多腳蟲。機器頂端的玻璃罩里,幾根銅針在轉盤上輕輕跳動,轉盤上的刻度是用中文寫的:“東、南、西、北”,對應著四個方向的線路。“這是線路測試儀,”經理用手指撥了下銅針,針尖立刻在轉盤上劃出道亮線,“哪條線通了,針就指向哪個方向,比羅盤還靈。”
更夫湊近了看,發現測試儀的底座是個舊船錨改的,錨爪上還沾著海蠣子殼。“這錨是十年前從因蒂斯船上卸下來的,”經理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當時以為是廢品,沒想到能做機器底座——就像你們鎮上的老物件,看著沒用,改改就能派上新用場。”正說著,銅針突然跳了下,指向“西”的方向,機器里傳出“咔嗒”一聲輕響,像有顆小齒輪歸了位。
“通了!”經理拍了下手,懷表“啪”地合上,“發電站的電已經過來了——你聽,線路里有聲音。”更夫把耳朵貼在機器上,果然聽見“嗡嗡”的輕響,像遠處傳來的蜂鳴聲。他想起小時候在鄉下,聽老人說電線里住著電神,脾氣暴躁,碰一下就會被咬傷,現在倒覺得這電神挺溫順,乖乖地在機器里待著,還能幫人傳話、報時、點燈,比廟里的神仙管用多了。
回到發電站時,老張正蹲在機器旁抽煙,煙袋鍋是用發報機的舊按鍵做的,煙嘴是斷了的銅導線。“洋行那邊通了?”老張吐出個煙圈,煙圈飄到發電機的飛輪上,被旋轉的氣流扯成了條線。“通了,”更夫在他身邊坐下,“那機器比染坊的染缸還復雜,電線能繞滿整個院子。”老張笑了,用煙袋鍋指了指發電機上的銘牌:“因蒂斯制造,1905年。去年運來的時候,裝了整整三艘船,光卸貨就用了半個月。現在倒好,鎮上的銅匠都能仿著做零件了,上次修鞋鋪的掌柜還用銅釘做了個接線柱,比原裝的還結實。”
發電機的飛輪轉得越來越快,“呼呼”的風聲里,更夫聽見遠處傳來“叮叮當當”的響聲,是學堂的孩子們在用鐵皮罐頭做“電報機”。他突然覺得,這鎮子就像臺巨大的機器,魚市的銅秤是秤量時間的砝碼,染坊的蒸汽管是輸送熱量的血管,鞋鋪的銅釘是連接部件的鉚釘,而發電站的電線,就是串起這一切的線頭。以前這機器轉得慢,靠的是人力、風力、水力,現在有了電,就像給機器上了最強勁的發條,想慢都慢不下來了。
鐘樓的鐘在辰時敲響時,更夫已經繞鎮走了一圈。他路過魚市,看見賣報的老周正用銅秤稱鯧魚,秤砣上的“光緒二十九年”被磨得快要看不清了,旁邊擺著份新到的報紙,頭版印著“全國電報線路圖”,像張鋪開的蜘蛛網。穿藍布衫的少年蹲在老地方,手里的銅觸點已經做成了魚鉤,正往線上拴魚餌,魚餌是用染坊的靛藍染過的面團,藍幽幽的,像塊凝固的海水。
“老陳,過來看看!”少年朝更夫喊,舉起魚竿晃了晃,“這魚鉤釣上來的魚,比鐵鉤多三成——電神都說好!”更夫笑著走過去,發現少年腳邊的鐵皮盒里,多了個小小的銅制發電機模型,是用廢棄的齒輪和銅片拼的,搖柄一轉,頂端的小燈泡就亮一下,發出微弱的光。“這是照學堂黑板上的圖畫的,”少年得意地說,“先生說,等我做個大的,就能給魚市的木棧道裝電燈,晚上也能賣魚了。”
更夫想起自己年輕時,魚市到了晚上就黑燈瞎火的,只能靠漁婦手里的馬燈照路,燈影里的魚鱗像碎銀子。現在少年要給棧道裝電燈,那得多亮堂?說不定連海水里的魚都能看清,就像白天一樣。他摸了摸懷里的梆子,木頭已經被磨得光滑,上面刻著的“光緒元年”字樣,早就被汗漬浸成了深褐色。或許再過幾年,這梆子真要被扔進雜貨鋪的廢品堆,跟斷了的測深錘、廢了的發報機零件待在一起,變成孩子們手里的玩意兒,被改造成電報機的按鍵,或者發電機的小齒輪。
碼頭的汽笛突然響了,“嗚——”的長鳴聲震得空氣都在顫,是因蒂斯的貨船要離港了。更夫抬頭望去,看見船尾的煙囪冒出濃濃的黑煙,在藍天上拖出條長長的尾巴,像支沒寫完的鉛筆。貨船慢慢駛離碼頭,甲板上的人朝魚市揮手,手里的銅制望遠鏡在陽光下閃了下,像顆墜落的星星。
守夜人老李扛著燈籠走過來,燈籠里的蠟燭早就滅了,現在成了裝零件的容器,里面裝著幾顆發亮的銅珠。“聽說這船要去南洋,”老李把燈籠遞給更夫看,“帶了些發電機的零件,那邊的橡膠園要裝電話,說以后割橡膠的工人,能直接跟港口通話——就像咱們鎮上的漁夫,在船上就能跟魚市說要卸多少魚。”
更夫把銅珠倒在手心,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像握著幾顆小冰雹。他想起學堂先生說的話,地球是圓的,電線能繞著地球轉一圈,這邊說話,那邊就能聽見,比信鴿還快。以前他不信,覺得人怎么能跟千里之外的人說話?現在看著手里的銅珠,突然信了——這小小的銅珠,能做成發電機的軸承,能做成電話的銅片,能做成電報機的按鍵,說不定真能把人的聲音傳到天邊去。
魚市的木棧道上,漁婦們已經開始收攤了,木盆里的魚鱗被晨光鍍上了層金,像撒了把碎金子。賣報的老周把剩下的報紙折起來,塞進帆布包,油墨味混著魚腥味,是這鎮子最熟悉的味道。穿藍布衫的少年釣上來一條小銀魚,正往魚鰓里穿銅鉤,銀魚在晨光里扭動著,尾巴拍打著棧道,濺起的水珠落在銅秤上,“嘀嗒”一聲,像發報機在發報。
更夫站起身,拍了拍沾著露水的褲子,舉起梆子,朝著朝陽的方向敲了一下。“咚——”的聲音在碼頭上回蕩,驚起一群海鳥,它們撲棱著翅膀飛起來,在藍天上排成人字形,像串移動的電碼。他知道,這聲梆子不是報時,是在跟這鎮子的舊時光告別,也是在迎接新的日子——那些被銅秤稱過的時光,被蒸汽管熏過的時光,被銅釘鉚過的時光,正順著發電站的電線,流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像條永遠不會干涸的河。
染坊的煙囪又開始冒藍煙了,在晨光里像條抖動的絲帶。鞋鋪的銅鈴“叮鈴”響了一聲,是穿西裝的先生買走了那雙帶齒輪紋路的靴子。雜貨鋪的老板娘把鐵皮罐擺整齊,罐身上的電話圖案對著朝陽,反射出細碎的光。學堂的窗戶里,傳來孩子們朗讀的聲音,夾雜著粉筆劃過黑板的“沙沙”聲,像春蠶在啃食桑葉。
更夫扛起梆子,慢慢朝鎮外走去。他要去看看新架的電話線,那些架在電桿上的銅絲,在陽光下閃著亮,從發電站一直延伸到遠方,像無數根細細的銀線,把這鎮子和外面的世界,緊緊地縫在了一起。他的腳步聲在石板路上敲出“篤篤”的響,像電報機在發報,告訴遠方的人:這里的魚很新鮮,這里的布很藍,這里的孩子們,正在學怎么用銅片說話。
更夫走到鎮口的老槐樹下時,看見幾個架線工人正踩著木梯往電線桿上爬。他們腰間系著粗麻繩,手里的扳手在晨光里閃著冷光,把纏滿瓷瓶的銅線往高處拉。銅線在空中繃得筆直,被風一吹微微顫動,像系在天地間的琴弦。
“陳大爺早!”領頭的工人從梯子上探下頭,他安全帽的系帶磨出了毛邊,上面別著個銅制的小哨子,“這線要拉到東邊的曬鹽場,以后鹽工們不用跑三里地來發電站報數了,對著電話喊一聲,產量就記上了——比飛鴿傳書還快!”
更夫仰頭望著那根線,它從發電站的屋頂牽出來,越過魚市的木棧道,穿過染坊的晾布繩,此刻正往曬鹽場的方向爬,像條機靈的銅蛇。他想起去年曬鹽場的老王,為了報鹽的產量摔斷了腿——那時候還沒電話線,每天收工時都得背著賬本往鎮里跑,遇上雨天路滑,摔倒是常有的事。現在有了這線,老王坐在鹽倉里就能把數報了,賬本也換成了帶齒輪的鐵盒子,說是叫“加法機”,按幾下按鈕就能算出總數,比算盤快十倍。
曬鹽場的鹽堆像座座小雪山,在陽光下泛著晃眼的白光。守鹽倉的老張頭正用木耙子把鹽推成整齊的方塊,鹽粒從耙齒間漏下來,在地上撒出細密的銀線,像沒寫完的電碼。“這電話安在哪好?”老張頭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他手里的耙子柄纏著圈銅線,是從廢棄的電纜上剝下來的,“我看就安在磅秤旁邊,稱鹽的時候順手就能接,省得跑冤枉路。”
磅秤的底座是塊厚厚的鑄鐵板,上面刻著模糊的花紋,仔細看竟是齒輪和刻度盤的圖案。更夫蹲下來摸了摸,冰涼的鐵面上還留著鹽粒的劃痕。“這秤是前清時候的老物件了,”老張頭蹲在他身邊,“當年用它稱過給朝廷上供的海鹽,現在倒要跟電話做鄰居——你說奇不奇?就像當年的馬幫商隊,現在換成了蒸汽火車,可裝貨的麻袋還是老樣子。”
架線工人已經把電話線接到了鹽倉的木柱上,銅制的接線盒像只圓鼓鼓的瓢蟲,牢牢釘在柱子上。一個工人正用螺絲刀擰螺絲,螺絲刀的手柄是用斷了的船槳改的,上面還留著海水浸泡的痕跡。“接好了!”他朝發電站的方向揮了揮手,“試一下通不通?”老張頭顫抖著拿起聽筒,那聽筒是黑色的膠木做的,上面的銅網罩擦得锃亮,映出他滿是皺紋的臉。“喂?喂?”他對著聽筒喊,聲音里帶著緊張,像第一次學寫字的孩童。
發電站那邊傳來“滋啦”的電流聲,接著是守站老張的大嗓門:“鹽倉的老張?聽得見嗎?聽得見就吱一聲!”老張頭嚇得手一抖,聽筒差點掉在地上,旁邊的工人都笑了起來。“聽見了!聽見了!”他趕緊對著聽筒喊,聲音里帶著哭腔,“這玩意兒真神!比廟里的千里眼還厲害!”
更夫站在一旁看著,忽然覺得眼眶發潮。他想起年輕時聽戲文里說,“天涯若比鄰”不過是文人的念想,隔著萬水千山,想見一面比登天還難。可現在,一根銅線就把三里地外的人連在了一起,說話的聲音清清楚楚,就像站在跟前聊天。這哪里是電話,分明是戲文里的“順風耳”成了真。
往回走的路上,經過修表鋪的窗口,老鐘表匠正用鑷子夾著個小齒輪往機器里裝。那機器比懷表大不了多少,黃銅外殼上布滿細密的刻度,像臺微型的發電機。“這是給洋行做的計時器,”老鐘表匠沒抬頭,眼鏡滑到了鼻尖上,“能算出蒸汽火車跑一里地要多少時辰,精確到半柱香——比衙門的沙漏準多了。”
鋪子里的貨架上擺著各種各樣的零件:發報機的彈簧、電話的銅膜片、斷了弦的懷表發條,都用小玻璃瓶分門別類裝著,標簽上用毛筆寫著用途,像藥房里的藥材。更夫拿起個發亮的銅片,上面還留著細微的劃痕,是打磨時留下的。“這是電話里的振動片,”老鐘表匠終于抬起頭,“說話時會跟著動,就像人說話時喉嚨在顫——上次學堂的先生來,說這原理跟人耳的鼓膜一樣,難怪能傳聲音。”
街角的雜貨鋪前,老板娘正把一摞舊報紙捆起來,準備送給學堂當草稿紙。最上面的那張報紙上,印著個穿西裝的中國人,站在巨大的發電機前,手里舉著電話聽筒,標題是“國人自制電話成功”。“這報紙昨天賣瘋了,”老板娘用麻繩勒緊紙捆,“孩子們都搶著看,說以后要做能傳圖像的電話,不光能聽見聲音,還能看見人——就像看戲匣子,卻能跟里面的人說話。”
更夫想起自己小時候,鎮上唯一的“稀奇物”是戲班的萬花筒,轉一下就能看見不同的花樣,那時候覺得已是天大的神奇。現在的孩子卻想著能在電話里看見人,這世道變得真快,快得讓人跟不上腳步。他摸了摸懷里的梆子,木頭被體溫焐得溫熱,上面的刻痕里還嵌著經年累月的汗漬,像浸在時光里的琥珀。
回到發電站時,老張正把一碗剛熬好的綠豆湯放在機器旁的鐵架上。發電機的飛輪還在轉,“嗡嗡”的響聲里混著輕微的“咔嗒”聲,像有無數只小蟲子在里面爬。“剛才接到縣城的電報,”老張遞給更夫一碗綠豆湯,“說下個月要通長途電話,從咱們鎮能直接打到省城——你說神不神?以前去省城得坐三天船,現在說句話的工夫就到了。”
更夫喝著綠豆湯,甜涼的滋味順著喉嚨往下滑。他望著窗外,陽光已經升到了頭頂,把發電站的影子縮成了小小的一團。魚市的方向傳來銅秤碰撞的“叮當”聲,染坊的蒸汽還在青石板上凝成水珠,學堂的孩子們大概又在圍著黑板畫線路圖了。這鎮子就像個剛上弦的鐘表,所有的齒輪都在跟著發電站的節奏轉動,銅秤與電報局的刻度,染坊的蒸汽與電話局的線路,鞋鋪的銅釘與發電機的線圈,都在這轉動里慢慢融成了一體。
他突然想,或許不用等到梆子被扔進廢品堆,自己就該把它掛起來了。掛在發電站的墻上,旁邊挨著那臺進口的發電機,讓后人看看,這鎮子曾經靠敲梆子報時,靠銅秤稱魚,靠染缸染布,而那些閃閃發光的銅線,正是從這些舊物件里長出來的,像老槐樹抽出的新枝,帶著舊時光的溫度,往更遠的地方伸去。
遠處的鐘樓又敲響了,“當、當、當”的聲音穿過電線和蒸汽,落在每個人的耳朵里。更夫放下空碗,扛起梆子慢慢往街上走。他的腳步聲與鐘聲、機器的嗡鳴聲、孩子們的笑鬧聲混在一起,在陽光下織成一張細密的網,把這鎮子的新舊時光,都輕輕兜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