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庫斯·埃米利烏斯·李維烏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與平民的不同,是在七歲那年的迦太基勝利慶典上。他穿著父親傳下來的紫色鑲邊托加,站在元老院臺階的第三層,看著下方黑壓壓的人群像被風吹動的麥浪般起伏。當凱旋將軍的戰車碾過廣場的石板時,他身邊的叔父普布利烏斯輕拍他的肩:“記住這聲音,馬庫斯,這是權力的回響。”
那時他還不懂,權力的重量會像臺伯河的淤泥,慢慢沉積在他的生命里。
十六歲的夏天,馬庫斯的父親在鎮壓色雷斯叛亂時中箭身亡。按照慣例,他作為長子繼承了家族在帕拉蒂尼山的府邸、坎帕尼亞的三座莊園,以及元老院的席位。那天清晨,他穿著嶄新的成年托加走進元老院,大理石地面的寒意透過羊毛衣料滲上來,讓他想起父親下葬時蓋在棺木上的紫絨——同樣沉重,同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議事廳里彌漫著松脂與汗水的混合氣味。元老們大多是五十歲以上的老者,他們的托加因常年穿著而泛出陳舊的光澤,褶皺里藏著幾十年的政治博弈。馬庫斯的座位在后排,剛好能看見議長臺上的凱撒雕像,雕像的眼睛似乎總在審視著每個走進來的人。他聽見前排的元老們爭論著是否要增加埃及行省的貢賦,有人拍著桌子怒吼,有人捋著胡須冷笑,像一群爭奪肉塊的雄獅。
散會后,叔父普布利烏斯拉他到議事廳外的柱廊下。陽光穿過科林斯柱的雕花,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影子。“你父親生前總說,貴族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責任。”叔父的聲音里帶著煙草的沙啞,“昨天有個來自坎帕尼亞的信使,說第三莊園的橄欖收成比去年少了三成,佃農們在偷偷賣掉耕牛——你得去看看。”
馬庫斯第一次獨自踏上前往莊園的路。馬車在阿庇安大道上顛簸,車輪碾過石板的聲響讓他昏昏欲睡。沿途的里程碑上刻著“距羅馬XX里”,他數著這些數字,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帶他來莊園時,曾在一棵老橡樹下教他辨認星座。那時的莊園像個熱鬧的蜂巢:佃農們在葡萄園里唱歌,女奴們在榨油坊里說笑,管家舉著賬本跟在父親身后,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可現在,莊園的大門虛掩著,門軸發出吱呀的哀鳴。管家是個跛腳的老兵,見到馬庫斯時,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慌亂。“少爺,今年雨水太多,橄欖落了一地……”他搓著粗糙的手,指縫里還沾著泥土。馬庫斯走到橄欖園里,果然看見地上鋪著一層發黑的果實,幾只烏鴉正肆無忌憚地啄食。佃農們蹲在田埂上,懷里抱著瘦骨嶙峋的孩子,見到他過來,慌忙低下頭,露出的脖頸像干枯的樹枝。
那天晚上,馬庫斯睡在莊園的主宅里。窗外的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他翻來覆去,總能聽見隔壁房間傳來女奴們壓抑的啜泣。凌晨時分,他突然起身,叫醒管家:“把所有佃農召集到打谷場,我有話說。”
天色微亮時,打谷場已經站滿了人。馬庫斯站在石碾上,看著眼前一張張黝黑的臉,突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讓他們活下去,莊園才能活下去。”他宣布今年的租子減免一半,用莊園的儲備糧救濟最困難的家庭,至于賣掉的耕牛,由家族出錢從鄰近莊園贖回。人群先是沉默,接著有人開始抹眼淚,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佃農突然跪下,其他人也跟著跪了一片,黑壓壓的像一片成熟的麥田。
回羅馬的路上,馬庫斯看著車窗外飛逝的風景,突然覺得托加的重量似乎輕了些。
羅馬的正午總是炎熱而慵懶,平民們躲在公寓樓的陰影里打盹,而貴族的府邸中,權力的游戲才剛剛開始。馬庫斯二十二歲那年,憑借父親的舊部支持,當選為市政官,負責羅馬城的公共設施與節慶活動——這是貴族晉升之路上的重要一步。
他的府邸位于帕拉蒂尼山,是祖父傳下來的老宅,中庭的噴泉里養著從埃及運來的紅鯉魚,廊柱上雕刻著家族參加過的歷次戰役。每天正午,這里都會變成一個小型的政治沙龍,穿著各色托加的元老、騎士與軍官絡繹不絕,他們帶來的不僅是問候,更是各種消息與交易。
“馬庫斯,聽說你打算重修臺伯河的碼頭?”說話的是格涅烏斯,一個肥胖的元老,手指上的翡翠戒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是負責國庫的官員,任何公共工程都得經過他的批準。馬庫斯請他坐在庭院的涼棚下,女奴端來冰鎮的石榴汁,杯子是用亞歷山大城的玻璃吹制的,薄得像蟬翼。
“碼頭的石板已經松動了,上次漲潮沖垮了三段護欄,”馬庫斯攪動著杯子里的冰塊,“如果冬天再來暴雨,恐怕會影響糧食運輸。”格涅烏斯瞇起眼睛,慢悠悠地說:“國庫最近緊張啊,你也知道,多瑙河邊境又在征兵……”馬庫斯心里清楚,這是在索要好處,他不動聲色地說:“我在坎帕尼亞的莊園今年收成不錯,釀的葡萄酒正好可以孝敬您。”格涅烏斯的眼睛亮了起來,拍著馬庫斯的肩膀哈哈大笑:“年輕人有魄力,我會‘認真考慮’你的申請。”
送走格涅烏斯,馬庫斯剛想喘口氣,又被一個年輕的騎士攔住。“李維烏斯大人,角斗士學校的老板托我問您,下個月的競技大會能不能多安排幾場猛獸搏斗?觀眾就愛看這個。”馬庫斯皺起眉頭,他一直不喜歡用猛獸做賭注,那些從非洲運來的獅子、老虎,在斗獸場里往往活不過一個月。但他知道,競技大會是討好平民的最好方式,上次有個市政官因為安排的比賽不夠精彩,被觀眾扔了石頭。
“可以加一場,但必須保證猛獸的健康,”他沉吟道,“另外,給那些老角斗士安排一次體檢,有傷的就放他們退役吧。”騎士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他會關心角斗士的死活,但還是躬身應道:“遵命,大人。”
正午的陽光越來越烈,馬庫斯感到一陣眩暈。他走進書房,想喝口水,卻看見書桌上放著一封來自行省的信。是敘利亞總督寫的,說他派去的商人在帕提亞邊境被扣押了,貨物也被沒收。帕提亞是羅馬的老對手,兩國在幼發拉底河兩岸打了幾十年,關系時好時壞。馬庫斯捏著信紙,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那些貨物里,有他為市政廳采購的東方絲綢,準備在維納斯節上裝飾神廟。
他走到地圖前,手指劃過從羅馬到安條克的路線。突然,他想起叔父普布利烏斯曾在帕提亞做過使節,說那里的國王喜歡羅馬的葡萄酒。“備車,去普布利烏斯的別墅。”他對奴隸說。
叔父的別墅在城郊的湖邊,園子里種著從波斯引進的棗樹。見到馬庫斯,普布利烏斯拉他到湖邊釣魚,“我就知道你會來,”他笑著說,魚鉤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帕提亞國王的寵妃是亞美尼亞人,她弟弟在羅馬做過人質,住在埃斯奎林山。”馬庫斯眼睛一亮,他知道那個人質,是個喜歡詩歌的年輕人,上次還來參加過他舉辦的朗誦會。
三天后,亞美尼亞人質帶著幾壇頂級的法勒尼安葡萄酒,作為馬庫斯的禮物前往帕提亞。又過了一個月,被扣押的商人回來了,不僅帶回了絲綢,還帶了帕提亞國王的回禮——一把鑲嵌著寶石的波斯彎刀。馬庫斯把彎刀掛在書房里,看著它,突然明白權力不僅是強硬,有時也需要迂回。
羅馬的晚宴總是從黃昏開始,一直持續到深夜。對貴族來說,晚宴不僅是填飽肚子,更是展示財富、編織關系的舞臺。馬庫斯二十五歲那年,為慶祝當選裁判官,在府邸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晚宴,邀請了近百位賓客,其中包括元老院的元老、外國使節,甚至還有幾位著名的詩人、哲學家。
晚宴在花園里舉行,長長的餐桌鋪著從埃及運來的亞麻桌布,上面擺放著銀制的餐盤和玻璃酒杯。奴隸們穿著紫紅色的束腰衣,手托著餐盤穿梭其間,他們的腳步輕盈得像貓,生怕打擾了賓客的談話。花園的角落里,雇來的樂師們演奏著希臘的豎琴與長笛,月光透過葡萄藤的縫隙,在地面灑下碎銀般的光斑。
第一道菜是冷盤:腌橄欖、熏金槍魚、奶酪拌蜂蜜,還有從黑海運來的魚子醬。坐在馬庫斯右邊的是埃及使臣,一個穿著豹皮斗篷的矮胖男人,他用金勺子舀起魚子醬,含糊不清地說:“凱撒陛下最近在亞歷山大城建了一座新圖書館,您應該去看看,那里的莎草紙比羅馬的羊皮紙還光滑。”馬庫斯笑著點頭,心里卻在盤算如何把那些珍貴的手稿復制一份帶回羅馬——他正在擴建家族的藏書室,急需新的文獻。
主菜上來時,引起了一陣驚嘆:一只烤全羊,羊肚子里塞滿了鴿子,鴿子肚子里又藏著鵪鶉,最里面是一顆用杏仁做的“心臟”。這是從希臘廚師那里學來的做法,需要提前三天準備。坐在對面的格涅烏斯吃得滿臉油光,他湊過來,壓低聲音說:“下個月的元老院會議,我打算提議讓你做執政官候選人,你覺得怎么樣?”馬庫斯心里一動,執政官是羅馬最高的官職,多少貴族奮斗一輩子都得不到。但他知道,格涅烏斯是想拉攏他對抗另一個元老派系,一旦答應,就等于卷入了更危險的漩渦。
“我還太年輕,”他舉杯示意,避開了正面回答,“倒是您,最近在國庫的改革很有成效,大家都看在眼里。”格涅烏斯的臉色變了變,但很快又恢復了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幾分寒意。
晚宴進行到一半,詩人維吉爾被請了過來。他剛寫完《埃涅阿斯紀》的最新一卷,特意來為賓客們朗誦。當讀到埃涅阿斯帶著父親逃離燃燒的特洛伊時,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連花園里的噴泉似乎都放慢了流淌的速度。馬庫斯想起自己的父親,眼眶有些發熱。他讓奴隸給維吉爾端來最好的葡萄酒,“這一卷比上一卷更動人,”他真誠地說,“尤其是描寫迦太基女王狄多的部分,簡直像親眼所見。”維吉爾笑了,“我下個月要去西西里島采風,那里的火山據說能激發靈感,您要一起去嗎?”馬庫斯搖搖頭,“我得準備維納斯節的慶典,等忙完這陣,我請您去坎帕尼亞的莊園,那里的葡萄熟了,我們可以在月下釀酒。”
夜深了,賓客們陸續離開,花園里只剩下馬庫斯和幾個貼身奴隸。他躺在躺椅上,看著天上的銀河,突然覺得有些疲憊。奴隸想為他披上披風,被他攔住了。“你說,我們死后,會變成星星嗎?”他問那個年輕的奴隸,是上次從莊園贖回來的佃農的兒子。奴隸愣了一下,小聲說:“父親說,好人都會變成星星。”
馬庫斯笑了,他想起七歲那年在慶典上看到的星空,和現在的一模一樣。只是那時他看到的是權力的輝煌,而現在,他看到的是責任的重量。
四、歲月流轉:在傳承中守護
馬庫斯四十歲那年,當選為執政官。就職那天,他穿著鑲金邊的托加,站在朱庇特神廟前,接受公民的歡呼。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像披上了一層金紗,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父親的身影。
他在任期間,做了兩件讓羅馬人銘記的事:一是修建了一條從羅馬到布林迪西的新大道,比阿庇安大道更寬闊,更平坦,商人從此可以在三天內穿越意大利半島;二是在臺伯河上建了一座新的石橋,橋上雕刻著羅馬歷史上的英雄人物,從羅慕路斯到凱撒,綿延不絕。
退休后,馬庫斯把更多時間花在了坎帕尼亞的莊園里。他不再關心元老院的爭論,也不再參加那些喧鬧的晚宴,而是和佃農們一起在田里勞作,教他們新的耕作技術。有一次,他在葡萄藤下發現一個正在偷摘葡萄的小男孩,男孩嚇得渾身發抖,他卻笑著摘下一串最紫的葡萄遞給孩子:“以后想吃就來跟我說,不要偷偷摸摸的。”
他的兒子已經長大,繼承了他在元老院的席位。有一次,兒子來莊園看他,抱怨說平民太難討好,總是要求減稅。馬庫斯拉著他走到橄欖園,指著那些在風中搖曳的樹枝:“你看這些橄欖樹,每年結果的時候,都會掉落一些果實,不是浪費,是給那些小鳥留的。如果把所有果實都摘光,明年就不會再結果了。”兒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馬庫斯知道,有些道理,需要時間才能明白。
七十五歲那年的秋天,馬庫斯躺在莊園的床上,已經不能下床了。窗外的橄欖樹又到了收獲的季節,佃農們特意留下了最高的那棵樹上的果實,說要等他好了一起采摘。兒子守在他身邊,哽咽著說:“父親,您還有什么囑咐?”馬庫斯指了指床頭的一個木箱,里面是他多年來收藏的東西:有佃農送的麥穗,有角斗士退役時贈的短劍,有維吉爾手寫的詩稿,還有那把帕提亞彎刀。
“把這些留給家族,”他喘著氣說,“告訴他們,羅馬不是石頭堆起來的,是人和人的心連起來的。”
他閉上眼睛時,窗外傳來一陣歌聲,是佃農們在打谷場上唱的豐收歌。歌聲里,他仿佛又回到了七歲那年的慶典,看到了父親的笑容,聽到了叔父說的那句話:“記住這聲音,這是權力的回響。”只是這一次,他聽懂了,權力的回響里,最動人的不是歡呼,而是那些平凡生命的歌唱。
馬庫斯·埃米利烏斯·李維烏斯的故事,是無數羅馬貴族的縮影。他們在權力的游戲中周旋,在奢華的生活中堅守,在家族的榮耀中傳承,最終將個人的命運與帝國的興衰緊緊綁在一起。當千年后的人們站在羅馬的廢墟上,依然能從那些斑駁的壁畫、破碎的雕像中,看到他們曾經的身影——在鎏金的歲月里,守護著一個帝國的溫度。